半年以後:既有薩斯也有愛情(4)
紅裙子使勁拽我的手,我逐漸鎮靜下來,開始尋找出口。事後我才想起來,那是我和紅裙子的第一次身體接觸。13我發現下水道是另一座城市,這座城市之上疊加著我們居住的城市。24小時的夜色使它愈發寬廣無邊,方向感顯得毫無幫助(這時我寧願信賴紅裙子的直覺),我們更像兩隻一維空間中的螞蟻,面對突如其來的岔道手足無措。我和紅裙子遇到過幾個井蓋,但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都打不開。這些井蓋紋絲不動也不透一點光線,讓我們甚至懷疑在它們上面根本不是空闊的路面,而是三百米厚的鉛或者足足一公里厚的玄武岩。每一次希望後面跟隨更大的失望,壓抑感加速了疲憊。我的聽覺和視覺都有些紊亂,紅裙子這時倒比我沉著,她呼吸的節奏很好。一隻老鼠撞暈在紅裙子的鞋跟上,她尖聲大叫,等明白過來之後又呵呵呵笑個不停。笑聲在這四通八達的管道里晃晃蕩盪,變成無數紅裙子的無數次笑聲……搶水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哀號:水幹了。我所獲甚微。我希望行刑隊能趕來維持秩序,把搶到水的人統統槍斃,這樣他們就不再需要安全水了。當然也可以把我槍斃,那樣我就不再需要什麼安全水。——但我沒看到他們:沒有行刑隊、沒有四處流竄的警察、也沒有瘋狗團、沒有任何一支宗教武裝。無所不在的廣播又一次響起:「GBU霧牆即將啟動……曾經感染過SARS-12病毒並且成功康復的居民,請在三天內向所在地醫療機構登記。重複一遍……」我似乎想到些什麼,我把軍用水壺的帶子扭扎一捆挎在肩上,大步走向空骨架的圖書館、走向空心的y。14y繼續找她的書,我繼續把紅裙子的事寫給y看。——在此之前,當然是**。可是y全身**,戴著防毒面具,這個場景讓我感到絕望。y也許不知道,她完全用沉默把我擊潰了。然而我懂得她的瘋狂,懂得她喪失了意志,懂得她妄想脫離痛苦的**。我給她寫故事,給她聽音樂,給她**,但我無法給她希望——我不能給y我自己沒有的東西,我不能給y紅裙子也想得到的東西。然而y是有希望的,甚至,她即將成為希望本身。沒錯,今天我來就是想讓y了解這一點,我要告訴她,她與希望同在。在我給y寫完故事之後,y會得救的。我現在必須就加快速度……時間很緊張,我的記憶力越來越弱。——既然那些毀滅生命的霧牆就要啟動,既然所有人漂泊在大海上尋找最後一片陸地,任何抒情與議論都將變得無力,在這樣一個時刻,我們要做的只是敘述——儘力敘述一切我們知道的事情。15我和紅裙子得救了,她的笑聲引來了天王。——天王熟悉整個地下城的道路,他那低於一般水平的智力,絲毫沒有影響他對自己喜好所事物的記憶。所以即便眾人都認為天王是個傻子,我依然不這麼看。我寧願相信天王的所謂弱智,是出於他對大多數事物的異乎尋常的漠不關心。在這個混亂的城市之中他有上百個外號,只要是他喜歡的,他都能記住。而且每一個人只可以叫他某個特定的外號。比如我不叫他天王,而叫他「老蟾」或者「鴕鳥毛」或者別的名字,他就不會理睬我。我只能叫他天王(第二個能叫他天王的人可能住在城市的某個隔離區、某座精神病院、某貧民窟的某條陋巷裡),他才會作出反應;同理,另一個人只能叫他「老蟾」、「鴕鳥毛」或者別的名字,否則也沒有效果。天王是個傻子,他從來沒有被感染過,甚至在薩斯時代以前,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曾經患病。他不戴口罩,不戴「豬臉」,但他顯然可以比我們這些正常人都活得久。薩斯把他遺忘了,他擁有無限的記憶力。然而天王最後還是死了,不是死於病毒,而是死於憤懣偏執的人群。一天他弄到了防毒面具,歡喜若狂。他做出了一個致命的舉動——把防毒面具戴在屁股上招搖過市。一大群被激怒的人發瘋地追了他12條街,他則在最前面飛奔像一個領跑的狂歡節的將軍。但他對於道路的熟悉遠遠沒有達到他在地下時的程度,而且這回他玩得有些過頭。他跑進了一個死胡同,結果被亂棒打死。我和紅裙子跟在天王後面,他則一路哼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小調。很快,我們就從下水道的牢獄中脫身了。可是我和紅裙子沒能繼續呆在一起,我們被無數跑去看跳樓的人衝散,又被緊隨其後的警察驅趕。——不遠的前方,一個男人把一台巨大的錄音機綁在身上,要從一幢29層高的寫字樓上跳下來;錄音機像一口直豎的棺材,不斷釋放著死亡金屬的聲波。我從包里拿出望遠鏡,看見那位搖滾青年穿得破破爛爛,兩眼失神,青黃的鼻涕幾乎要流到嘴裡。我的周圍一片蠅蠅翁翁,不斷有人擠進來又擠出去。主幹道上一輛輛掛滿人體的汽車從西邊一直衝向城外,遠處有一些火光,消防車卻朝著反方向疾駛。我的望遠鏡被人一把搶過,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順著人流不停遊盪,直至我發現他們不想出城也不是要去任何地方。我脫離了他們,目送這支沒有靈魂的大軍消失於重複的拐角。我打算沿著一條長長的街道走向郊外,可是我遇到無數路障、人群、車隊和多雲的夜色。凌晨時分,我跳上某個車頂,隨後又借著地平線的微光在車頂的叢中來回跳躍。有的車頂趴滿了人,我便踩著一個個陌生的屁股前行;有的車頂空無一人,可除非萬不得以我不會往上跳:上面布滿了大小不等的彈孔……天亮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一輛還能開動的巴士。它很賣命,掙扎著殺出重圍,我坐在它頂上,借著攙雜了汽油芳香的晨風梳理我枯黃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