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求安寧侍鬼神
夜深了,陸舟的房裡油燈還亮著。
推開窗戶,軟軟如絮的春雨沒有停下的跡象,現在他身在溫暖的屋內,沐浴著橘紅暖光,他倒是有了幾分欣賞的心情。傾聽著雨水打在青瓦的達達聲,他不由想起了妻女。他不喜歡雨天,因為雨天的生意不太好做。他的妻子倒是喜歡,每到下雨天,她都會抱著女兒,坐在屋檐坐著,邊笑邊看……
他還記得兩人相遇的第一次,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雨中。
他打著油紙傘,急匆匆往店裡趕,前面拉貨的馬車倒了,東西掉了一地,不管車主怎麼呼喊,都阻止不了哄搶的人群。他為了避免麻煩,拐進路邊小巷。她的家就在那條狹小院子的深處,她抱著女兒,坐在屋檐下。
白牆青瓦,綠樹紅花,女子在花下笑。
就在那時,陸舟被她眼神吸引了。
淡淡的,溫柔地笑著,帶著一絲悲意,似乎在緬懷遠方的人。
為了這份微笑,陸舟娶了她,一個寡婦,一個帶個女兒的寡婦。當時因為這門親事,陸舟可沒少被左鄰右舍說三道四。時至今日,妻子獨自上街還要讓人指指點點,說她傷風敗俗。
窗外裊裊青煙飄出,沉而緩的鐘聲響起,似乎是這個村子的人在祭祀先人。陸舟聽了一會,也沒在意,關了窗,低聲向遠方的人兒訴說:「很快的,等我回來。」
這趟生意收入頗豐,將家裡幾份珍貴的藥材賣掉,那筆錢不止可以周轉資金,還有不少富餘,他或許可以給妻子添件首飾。陸舟對自己接下這趟生意的決定還是很滿意的!
說起來,這個村裡的人很好客!明明不算富裕,好酒好菜卻給他們準備了不少。在酒席中,不少人都眼饞的很,卻都淺嘗即止,將好酒好菜留給他們幾人。
晚上喝了不少酒,陸舟很快就沉沉睡去。
……
鎮元樓布局獨特,就像同心圓似的一環套著一環,外環最高,共三層,寬有五米,分割出眾多單間。內又分為兩層,高皆不過前者,中間樓高三米,有八條走廊連通內外,樓中心是村寨祖堂。
等大部分村人沉沉入睡了,陸續有人離開家門。昏暗的走廊遠遠泛起橘黃色的燈光,腳步聲越來越近,幾個提著燈籠的人向圓樓中心陸續有人提著燈籠往祖堂走。
距離祖堂不遠的屋檐下,幽暗中不時傳來低低的嗚咽悲鳴,不甚清晰,聽著讓人揪心。前往祖堂的人群中,一位三十來歲,面白唇薄,看著有點刻薄的女人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她和丈夫兒子說:「要不你們先去,我去看看。」
「你還管他們作甚,村長讓他們留在村裡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還想為他們壞了規矩不成?」丈夫罵了幾句,虎著臉說:「快走!今晚可是大事,要是去晚了,村長說我們壞了規矩怎麼辦,下次就輪到我們了!」
「那不能……」女人嘴硬道。可看她目光閃爍,顯然是被嚇到了,猶豫再三,她才鼓起勇氣:「你們快去,我一個婦道人家,他們也不會說什麼。」
推搡幾下了丈夫幾下,提著燈籠朝昏暗的屋檐走進。
「敗家娘們!」丈夫顯然也是氣了,瞪了她一眼就揮袖離開。
借著燈光,一位枯瘦的老太太坐在門口流淚。
她衣衫凌亂,看起來有些痴傻,年輕的兒子在邊上安慰。
「你還來做什麼!」年輕人看到她,眼睛一紅,立馬為了過來。
中年婦女從他身邊經過,理也不理。
她走到老太太身邊,看她眼睛都漲紅了,頓時大怒,兇狠狠的眼神瞪著她,罵道:「哭什麼哭,今天是大喜日子,阿伯也是去給村子立功的,以後安安穩穩過日子,大家都念著你們的好!你現在這樣子給誰看?」
老太太頓時被嚇住了,怕哭出聲,她連忙捂住嘴。
她兒子看到母親被人辱罵,眼睛就像著了火一樣,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拳頭緊握,瞪著中年婦人:「阿嬸,你別太過分了!你小時候沒出嫁那一會兒,我娘可沒虧得過你!你這樣罵,良心不疼嗎!?」
中年婦女起先還被年輕小伙嚇了一跳,看他緊握拳頭,嚇得退了一步。隨後才想起這裡不是趙家村,膽氣頓時足了很多,頓時紅著臉頂了上去:「怎麼?想打我啊!」
「我就打……」年輕人被她一激,頓時邪火直衝腦門,舉起拳頭就要打。老太太見狀連忙拉住兒子,用力拍打他的大腿:「兒啊,你不能打!你要是打了,能對得起你爹嗎!?你就算不想你爹,也想想你兒子媳婦…阿訇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對不起我們!」
「現在這世道,外面到處倒是妖魔,阿訇能把我們帶過來,是念著我的好,是念著我的好。」嘴裡碎碎念著,老太太癱坐在地,渾濁潤濕的眼睛望著鎮元樓邊那座方樓的方向,頹然念叨:「兒啊,你不能怨她,這都是命。」
「娘,可爹他!」
「你這瓜娃子,我要是沒有良心還能理你?」中年婦女向前兩步,壓低聲音警告青年:「村裡的規矩誰也改不了,你爹既然去了,你們就留在村裡好好多子。可不能再鬧了,讓村裡人看到了,下次去的就是你們娘倆!」
「那我們不住了,你讓我們走!」
「走?現在這世道,你還能去哪裡?在我們村子好歹能吃口安穩分飯,別的地方呢?要是能活下去,你爹會帶你來這?」橘紅色的燈籠映照在年輕慘白的臉上,中年女人也沒心思嘲笑,低聲哀嘆:「照顧好你娘,好好過日子。」
……
祖堂燈火通明,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聚在一堂。
早已準備的香爐燭火放在桌上。
白天面目慈祥的周村長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年邁而顯渾濁的眼中還透著一股深沉可怖的幽暗。他左右看了一圈,低聲問道:「阿虎,準備好了嗎?」
「都好了,大伯您就放心吧,晚上祭祀事宜都安排妥了。」一位兩鬢霜白的老者回答。
「萬萬不可大意,出了事情我們擔不起。」一個頭上纏著黑布巾的老太太問。
「差不了,都準備好了。」兩鬢霜白的老者看了外邊一眼,回答說:「我們已經把方樓打掃乾淨,那些人都安排住進去了。」
「沒鬧出亂子吧?」
「亂不了,那些人都是懂規矩的。讓他們和家人說了話,我親自把他們帶進了典慶樓。」兩鬢霜白的老者回道。典慶樓就是鎮元樓旁邊的一座方形土樓,是今晚祭祀山神、獻上祭品的場所……還有,也是陸舟等人的住所。
村長聽著他們說話,沉著臉,沒有說話。
沉默半響,他才說:「劉家漢子是能幹事的,以後別去招惹人家。」
「放心,我知道規矩。」兩鬢霜白的阿虎伯點頭應是,望著典慶樓的方向,低聲念叨:「可惜了老開,他這輩子苦啊。年輕那會兒,他家被大火燒了,他背著傻媳婦逃了出來,父親兄弟都死了。好不容易安穩下來,又摔斷了腿……」
「這世道又有誰是不苦的,總得有人去,他是早去早超生。算算年歲,我也快到五十了,明年就輪到我了。」黑巾老太哀嘆幾句,朝阿虎伯說:「明天去他們家看看,能幫就幫,讓他們家安安穩穩活生活,也算對得起他了。」
一位年輕健壯的青年站在阿虎伯背後,看他們說完了,伸手拍了拍阿虎伯的肩膀:「阿虎伯,您別瞎想了。能活著來是神仙保佑,死了就是命。」
等人齊了,大家拿上香爐燭火,跟村長往典慶樓走去。
典慶樓第一層是個大廳,沒什麼物件。地面黑黝黝的,油光瓦亮,還有一股子鐵鏽味。一串燈籠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走上二樓,幾人分開,在客房外檢查。
在房間外傾聽一會兒,確定人都在,這些人才離開。
最邊上的房間門虛掩著,透著光,一個瘸腿老頭還沒睡。他坐在窗邊,低垂著臉,看不清面貌,也不知道想些什麼。直到阿虎伯推開門,他才神色平靜地朝他點了下頭,隨後擺了擺手,適宜他們離開。
阿虎伯也沒說什麼,深吸了口氣,再往樓上走去。
典慶樓只有三層,這裡看起來像靈堂,黑色案几上放著一個香爐。
紅燭香火兩支,清香一把,貢品數盤,邊上還掛著一口矮鍾。
燃起紅燭,每人點了三炷香。
村長走上前,雙手拿著三炷香,將之遞給阿虎伯。
眾人自覺列隊,一人三炷香
「拜!」將三炷香插進香爐,老村長雄渾厚重的聲音響起。
阿虎伯深深躬身,朝對面方樓拜了三拜。
「禮畢,撞鐘!」
一位青壯起身,敲響了矮鍾。
咚!
咚……!
即沉且悶的鐘聲連綿不斷,穿透綿綿春雨,在群山中迴響,宛如招妖的號角。
……
天黑雲暗,雨連綿不絕。
鐘聲響起的第三聲,平靜的村寨中,幾個人早已睡去的突然睜開了眼睛。
村口一戶人家,那位經常能從山中打點東西,街坊都說能幹的男人輕手輕腳掀開被子。他的動作很慢,輕輕地,沒有吵醒睡在身邊的妻兒;左邊那座土樓內,一個獨居的老頭扭了扭脖子,一個翻身從床上跳下,如靈猴般敏捷。
一個正在哄孩子睡覺的女人突然停下了動作,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一變,眼中的焦急轉成凶厲,充滿煞氣的眼睛瞪了孩子一眼,孩子嚎哭聲立馬停下,竟然被生生嚇暈過去。看到這一幕,女子咧嘴笑著,竟是如此痛快。
這些人男女老幼皆有,足有十幾人。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眼中偽裝出的人性徹底褪去,露出野獸般的金色豎瞳。如果陸舟幾人看到,一定會被嚇死,這個看起來安詳平靜的小鎮中,居然藏著如此多的妖魔。
灰黑色的村寨響起送葬的鐘聲,一直傳了好遠。
典慶樓上,祭祀的前奏剛結束,老邁的村長站在窗邊,眼帘合攏,遍布歲月刻痕的臉頰被夜雨打濕。阿虎伯直起身,上前走了幾步,站在老村長身旁。不經意間側身看去,那位簽訂「人神契約」,為村寨帶來安穩生活的老者臉上,竟然壓抑不住地微微顫抖著,不像恐懼!而是似乎、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阿虎,我有什麼好看的。」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阿虎伯回過神來,放大的空洞眼眸剛一收縮,就看到村長赫然貼在自己面前,雙眼微凝,正對著他的眼睛。阿虎伯嚇了一跳,眼神緊縮,連忙移開視線:「沒,沒什麼…我就是怕今晚出事,現在好了,那些人都是知道規矩的,出不了事。」
「你啊,就是喜歡瞎操心,出不了事的。」老村長笑著搖頭,轉身離開。
「誰來也出不事!」
直到老村長離開房間,阿虎伯不由舒了口氣,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黏糊糊的,都汗濕了。仰頭瞭望,低沉的天幕沒有一點光輝,就像他此刻的內心,充滿了死寂般的壓抑,痛苦,無法言說。
他不知道,那連綿陰雨背後,那浩渺天穹之上,是否明月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