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瘸腿姑娘段小沐(下)
段小沐抓起紀言的手急忙下樓去。她走到樓下的時候已經變得跌跌撞撞的,她鬆開紀言的手,走得越來越慢。後面是杜宛宛爸爸的聲音:「你們以後要去落城找宛宛玩啊!」紀言在她的前面走,嘴裡嘟囔著:「她一定是害怕見你,所以她逃走了。」他身後沒有回應的聲音。於是他又說:「你現在回醫院嗎?」身後沒有回答的聲音,卻是重重的一聲-------他回頭一看,段小沐已經倒在了地上。紀言只能聽見夜晚幽幽的風,他感到一切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鞦韆旁邊,他面對著的又是那個失去知覺躺在冰冷的地上的女孩。他才隱隱地感到自己闖下了大禍。段小沐重新被送進了醫院。醫生們都非常氣憤,這女孩的腿沒有好就擅自打碎了石膏,跑出了醫院。她原本接好的斷掉的骨頭,因為這麼一走,都錯位了。即使再接好,兩隻腿也會變得一短一長。她從此成了一個只能藉助拐杖走路的跛子。等到段小沐的病完全康復了,她拄著雙拐回到幼兒園的時候,幼兒園的暑假已經來到了,所有的小朋友們都不在了。此刻這裡像個荒廢了的莊園。幼兒園的所有玩具都老了。滑梯的紅色油漆都褪去了,凹凸不平的滑道上積了一小灘雨水;蹺蹺板缺失了一塊座椅木板,直挺挺的鐵架子像是一柄剜入天空的劍;鞦韆,段小沐看到了鞦韆,哦,她的,她和她的鞦韆。段小沐重新走到鞦韆的跟前。這塊地方曾經那麼激烈過。她能想到她在鞦韆上時所感覺到的整個世界的顛覆,她能感到她身後那個女孩甜美的歌聲背後所隱藏的怨恨,憤怒排山倒海般地向她涌過來。這個時候段小沐是多麼思念她親愛的小姐妹,她那怨恨著她,企圖謀害她的小姐妹。段小沐總是從耳朵深處響起的聲音里判斷杜宛宛的心情,為她祈禱著,願她開心。她愛她,她願她能明白。那個重新回到幼兒園的下午,段小沐丟掉了雙拐,坐上鞦韆,自己輕輕地盪起來。她想很遙遠的地方會有另外的那顆心的感知,她能知道的吧,段小沐這麼地想念杜宛宛呵。後來紀言才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是他打碎了段小沐腿上的石膏,是他以所謂的「解救」弄壞了段小沐的腿,是永遠弄壞了,不能完復。也許這件事情對六歲的紀言來說,只是一種恐懼和慌張,隨著他年齡的增長,這件事成了他永久的哀傷,他總是帶著最深的歉意回到那個夜晚,他,無知的他,敲開她的石膏,那時他竟流露出不知好歹的得意。他在這些充滿悔意的回想中,已經分不清楚他和杜宛宛有什麼分別,如果說杜宛宛給段小沐造成的傷害是可以挽回和彌補的,而他給段小沐帶來的傷害卻是永不能逆轉的。他內心一直怨恨著杜宛宛,可是他和她又有什麼分別呢?然而段小沐雖然面對著這條不能再正常步行的腿常常難過地哭泣,可是只要紀言來了,她肯定會說:「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太心急了。」無論如何,自六歲意外地目睹那場事故之後,紀言就和段小沐有了無法割斷的聯繫。那之後紀言總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段小沐,無論是段小沐住在醫院裡還是後來她搬去了李婆婆家。12歲的時候,紀言的家也遷去了落城。直覺告訴段小沐,這似乎是紀言自己的選擇。他很想再見到杜宛宛,儘管他總是嘴上說,多麼地恨她。段小沐在紀言即將離開的最後一個夜晚,艱難地走去紀言家。她站在門口,再次用懇求的語氣說道:「你如果在落城找到杜宛宛,你能告訴她,我很想見她嗎?或者,或者,你回來告訴我啊,你帶我去見她啊。」紀言就這樣去了落城。一年,兩年,很多年紀言都沒有找到杜宛宛,但是他堅持每個月都坐著從落城到酈城的列車回到酈城看望段小沐。「仍舊沒有找到杜宛宛。」紀言坐在段小沐和李婆婆住的那間簡陋的小屋裡憂傷地說。紀言環顧著像溶洞一樣潮濕,像地窖一樣黑暗的小屋,再看看失望的段小沐-------她越發像一隻蜻蜓,大眼睛,細身體,紀言感到了上帝的殘忍。上帝,是紀言頻頻從段小沐那裡聽到的詞,她帶著幸福而滿足的語氣,用描述父親的尊重與親近,說著上帝的事情。紀言永遠也不明白,段小沐從什麼地方得到了這樣大的力量,使她堅信上帝對她格外恩寵,並且她熱忱地愛著把她從鞦韆上推下來的杜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