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以右手開端的愛情(上)
段小沐上小學以後,幼兒園就不能再收留她了,她重新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李婆婆把她接去了自己家。李婆婆家在西更道街的西頭,是四合院中的一小間。屋子不朝陽,窗戶又很小,整間屋子非常陰暗,水泥地總是下過雨一般濕乎乎的,好像從來沒有被晒乾過。房間里的所有傢具,不過是一張床,一隻大衣櫃,一隻紅木的八仙桌。然而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段小沐度過了那麼多年。當她坐在床上的時候就能看到一角的天空,她就像一隻蛙一樣地觀望著,遐想著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一些事。可是李婆婆說段小沐不應該總是坐在房間里發愣,這陰冷的房間只會給她的腿帶來更多的寒氣。所以放學回家之後,李婆婆就讓段小沐架著雙拐到大門外晒晒太陽。門外正有一些玩耍的孩子。他們在玩一個叫做「捉媳婦」的遊戲——這個遊戲和所有十來歲的孩子們玩得「捉迷藏」大抵相同,不過是女孩兒們躲起來,男孩兒們去找她們。被找到的女孩就得給找到她們的男孩兒做媳婦——男孩兒們把「媳婦」像戰利品一樣押回各自的「山寨」。所謂「山寨」不過是堆砌一圈的石頭,在中央再放一塊最大的石頭,鋪墊些軟草在上面,作為「寶座」。女孩兒們給他們捶捶背,砸砸腿,作出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每每他們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段小沐都在一邊饒有興趣地觀看。她看到被捉住的女孩佯裝著做出一點輕微的掙扎,然後就一副享受的樣子仰臉向天,彷彿是被人輕輕撓著下巴的乖順的貓。然後她們任由男孩們向後扳住她們的手臂,把她們押回「山寨」。段小沐還看到每個女孩兒的臉都呈現出一種五月天的草莓顏色,嘴唇也是初夏的櫻桃一般閃閃動人。她喜歡看她們的樣子,她也曾暗暗地想,如果她能參加這個遊戲,她一定用心地表演好這個「媳婦」。不過她自己是知道的,像她這樣的人是不能給人做「媳婦」的。她這樣一個連走路都不方便的女孩,怎麼能給人做「媳婦」伺候好丈夫呢?她只是像一個缺損的石膏像一樣被兩根硬邦邦的支架固定著,一動不動地站在一邊觀看。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像溫水一般融化了這塊只能站立旁觀的石膏像,段小沐覺得她整個人都化成了一片充滿柔情的水。那是10歲的初夏,段小沐仍是在每個黃昏里站在大門外看其他的孩子做遊戲。那一天經常一起做遊戲的孩子當中,有兩個女孩子沒有來。女孩兒少了大家都玩得索然無味,只玩了兩**家就停了下來,坐在牆根邊休息。一個叫做「小傑子」的男孩忽然注意到了段小沐,段小沐架著雙拐站在小街對面的牆根下面。這女孩長著特別大的頭,很細的脖子和腿腳,狹細的臉頰是傷病的紫色,唯有一雙格外大的眼睛炯炯的。小傑子歪著頭眯著眼睛看著段小沐,忽然哈哈地笑起來。旁邊的小孩都很奇怪,問他為什麼笑。小傑子一邊笑一邊大聲說:「你們看段小沐像不像一根大頭針啊?」其他的小孩的目光一時間都聚向了段小沐,霎時迸發出一陣笑聲。他們都太佩服小傑子了,多麼絕妙的比喻啊,像極了。段小沐局促而慌張地站在那裡,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雙拐有一點搖搖晃晃的。她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我們以後就叫她『大頭針』吧。」大家都嚷起來。這個綽號就這樣頒發給了段小沐,它從此一直伴隨她。這個綽號在以後的時光里也總是提示著段小沐,她很少穿褲子,總是穿長而蓬鬆的裙子,這樣可以離「大頭針」的綽號遠一點。「喂,大頭針,你和我們一起玩吧。」小傑子忽然大聲嚷道。旁人都驚異地看著小傑子,他是怎麼了,要帶一個跛子參加?小傑子看到了大家的疑惑,他沖著大家眨眨眼睛,佯裝著嚴肅地說:「你們不喜歡她當『媳婦』,可以不捉她呀,讓她跟著『跑跑』也是好的嘛。」小傑子又轉向段小沐,說道:「怎麼樣,大頭針,你玩不玩?我們可以給你長一點時間去躲起來。」段小沐在落日的暉光下看著對面的男孩,這個男孩剃著爽利的平頭,有一雙漾滿了毒汁和壞念頭的眼睛。他發達而多動的四肢散發著一種野蠻而有著肇事傾向的氣息。可是此刻他的戲謔的表情在段小沐看來卻是對她的無比寬容。段小沐知道這個邀請並沒有給她理應的尊重,但是她無法抗拒,在無數個觀看這場遊戲的傍晚里,一種對做「媳婦」的熱切渴盼已經像春天的樹一樣蓬勃而無可遏抑地成長起來。所以她要參加這個遊戲,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於是段小沐點頭,她迎著小傑子的目光一拐一拐地走過去。他們給了段小沐比給其他女孩更加長些的時間讓她躲起來。段小沐架著雙拐一直向前跑,躲在了一個院落的門後面。她沒有更好的地方躲藏了,她的木頭長腳使她不能上台階也不能鑽進低處。她就只好躲在門后了。不過她的心裡有一個淺淺的渴望,她希望她能被他們找到,這樣她就可以愉快地變成一個「小媳婦」了。然而她心裡也仍舊不安,她不知道即便他們發現了她,會不會就把她捉出來,誰會來喜歡一個腿腳不方便,連自己都不能照料的「媳婦」呢?只過了不多的時間段小沐就聽到了腳步聲,聲聲靠近。然後有個人重重地倚在了門上,這是她沒有料想到的動作,她的木拐被這麼一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從門的那一邊探進來一張笑嘻嘻的臉,小傑子。「好啦,大頭針,你是我『媳婦』啦。」小傑子用一隻手扯住段小沐的拐杖就拉住她,讓她跟著他走。段小沐被他緊緊地牽著,只好隨著他走。她有些慌張了,她,此刻的她,真的成了一個小媳婦啊。可是她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呢。她努力地回憶,回憶起女孩兒們臉上那仰臉向天的甜蜜的表情。她也嘗試著把她僵硬的身體調試到那個溫柔無比的姿勢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