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長盛
寒星閃爍著點點光暈,月如鉤,幕如毯。
夜色中的裂谷,荒蕪濕冷,岩壁上到處都是青苔,滑不溜秋的通向天際,這種山形構造,除非插根翅膀,否則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都絕無爬上去的可能。
薛夫子被長陵用金針封住了三十六道穴位之後,又吊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一臉通感受了一回「世道轉輪迴」,大概是擔心他再折騰出什麼幺蛾子,葉麒又用了布條蒙上了他的眼睛,拿青蔓將他人樹合一的裹了起來,方始將他撂下繼續前行。
清溪沿流而上,一路趟去,水至膝時石岸漸闊,再往前就是深不見底的鏡湖了。
岸邊一側有條小路直往洞口,約莫七八尺高,洞前遍地野蒿,看去渺無人跡,偶爾一陣風呼出來,宛如鬼哭狼嚎一般陰森。
長陵不自覺慢下腳步,在距離門口三步遠前停下了腳步。
從得知當年大哥被困於此處,她心就一直懸在雲端,甚至做好了功敗垂成跳崖一探究竟的準備。
沒想到葉麒如此神通廣大,一串連環計下竟讓薛夫子乖乖開啟機關,一切都順當的不可思議。
真進到谷中,她卻不敢繼續往前走了。
她恐這山洞之內一無所有,一開始就是曲雲真會錯了意,她懼唯一的兄長早已不在人世……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牽住了她,手掌心貼合,她抬起眼帘,看到那目光閃爍著星河。
「有我。」
葉麒只說了這兩個字,但這兩個字的背後,有多麼強有力的信念和支撐,他不必說,她懂。
有那麼一瞬間,長陵突然覺得只要有這隻手與她十指緊扣,就算等在前頭的是下一個滄桑的輪迴,至少她不再孤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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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水汽豐沛,帶來的火摺子怎麼都吹不燃,好在長陵的夜明珠還隨身佩戴著,她取下來拎手上,能頂一時之用。
洞內陰風嗖嗖,就連長陵都要偶爾被吹個小寒噤,借著微弱的光能看到洞壁上一些天然的鐘乳石,路徑時寬時窄,腳下稍不留神很容易被苔蘚打滑。
走得越深,越能體會到峽洞之中的別有洞天——一條道四通八達,洞中有洞,路后還可能是死路,曲徑通幽七拐八折,倒更像是誤入了一處迷宮。
這黑魆魆地盤,瞅哪哪都是一片化不開的濃稠,別說是走出去,就是半路上放幾個老鼠夾都不是沒有踩上腳的可能性。
葉麒正猶豫要否等天亮了之後繼續探路,長陵忽地一個激靈,拽著他就往前悶頭行去。
看她微微側耳,像是聽到了什麼,但他卻什麼也沒聽著,「有動靜?」
「是氣息。」
長陵閉著眼邊走邊感受,葉麒不敢去干擾她,只能幫著讓她避開各處怪石嶙峋,說來也奇,繞過了最複雜的一洞窟,路子重新開始順了起來,就連空氣都不似方才那般潮濕陰冷,彷彿是越過了某個分水嶺,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倏地就淡了下來。
就在葉麒稍感鬆懈之際,忽覺前方點點光暈一晃,也就是一個眨眼的瞬間,長陵一把將他推開,與此同時暮陵劍一抬一削,「叮噹」數聲響,幾枚鋼釘被掃出個「天女散花」,牢牢釘在牆上。
葉麒當即大呼道:「別亂來指不定是自己人……」
「人」字尚未出口,出鞘的劍「嚓」一聲收了回去,那顆夜明珠不知何時被長陵繞在劍頭上直挺挺的往前一戳——恰如其分地卡在來人的喉口,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舒院士?」
三個人都驚住了,舒老頭兒看清來人,瞪大雙眼:「賀侯?你們怎麼……怎麼在這兒?」
舒雋的語氣中夾雜著幾分戒備,雙掌仍架在半空沒有撤回的意思。葉麒一聽就明了了他的顧慮,飛快地道:「舒院士,其實周沁給您的那枚香囊是長亭的師父所託,我們此前也一直在跟蹤這件事……」
「長亭的師父?!」舒雋不可置信盯著長陵,「把話說清楚,你師父是誰?」
「我師父是天竺的迦葉法師,我是他座下第二十九個徒弟,法名……長陵。」長陵一字一頓道:「舒院士,我是來找我兄長的。」
舒雋會信就見鬼了,但站在跟前的是貨真價實的越二公子,不論是多麼匪夷所思的狀況,總能逐條逐條解答他的追根溯源。
但長陵的心裡記掛著長盛,只不過片刻話來話回的功夫,她就問了幾次「我大哥在哪兒」,舒雋打量著她眼中的心焦與忐忑,終於徹底放下戒備——一個冒牌貨是不會在沒有澄清狀況前三番五次的打斷自證的對話的。
長陵站不住了,「舒院士,您若是不信,待見到我大哥之後,他自會告之你真假……」
舒雋輕輕搖了搖頭,「若是有的問,老夫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話讓人心頭「咯噔」一跳,長陵腰脊一綳:「沒得問?難道前日您跳下來,不是為了我大哥,還是說他已經……」
但聞輕輕一聲嘆息,「……隨我來吧,是何情形,去了便知。」
舒雋領他們走到一間石室前,石室前安了一扇簡易的木門,一看就有些年頭了,長陵只望了一眼便心頭一喜——葉麒和師父的推測沒有錯,這裡真是住過人的。
門輕輕被推開,燒炭取暖的味道撲面而來,石室內的木桌邊原本坐著兩個人,聽到動靜齊刷刷地站起身,看到長陵和葉麒都下意識的拎起了兵器,又見舒雋走在最前,稍年輕的那人當即問道:「他們是誰?」
舒雋當先而入,手掌心一比道:「別慌,是自己人,她是越二公子。」
「越二公子還在人世?」
「二公子是女人?」
舒雋簡意賅的將方才所聽複述了一遍,長陵卻根本無心再去做任何的唇舌之辯了。
她步入屋內,越過三人的遮擋,朝著那露出的矮榻一角緩步而去,直到看清那靜靜躺在床上的人。
長陵呼吸一滯。
那是一個男子,身上蓋著的是茅草和棉球編的被子,衣裳破舊的辨不出本來的顏色,頭髮披散著,嘴角和下顎生著短短的鬍子碴兒,饒是如此,依舊是眉目溫潤,俊美無儔。
有人曾說,越家大公子,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心中有凌雲之志氣。
她艱難地挪動著自己,明明只有幾步之距,她好像費了好大的勁才走到床邊,拳頭握緊又鬆開,幾次想要去試探他的鼻息,卻根本沒有勇氣。
葉麒站在她身後,靜靜望著她,直待看她慢慢搭上了他的手。
一剎那,她整個人僵了一下,肩頭簌簌發起了抖來。
手心還是熱的。
長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長盛,這是一個……哪怕夢中都不敢夢見過的場景,她搭著兄長的手腕,感受到脈息一跳一跳的在指尖上躍動,那股韻律好似能穿透生與死,將人憑空帶回舊日的光陰中。
她跪在床前,巨大的欣喜、激動、委屈還有諸般的難以言喻,都化成了一汪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無聲地留下。
葉麒微微垂目,看著她俯身在床前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一聲聲不再壓抑的抽泣、一滴滴晶瑩落在床板上,像一個迷路的孩子驟然找回親人,肆無忌憚的哭了起來。
這一刻,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十一年前在軍寨里,自己行刺不成反被救回一條命,那時他也是這樣失了控的淚流不盡。
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看到了不曾奢求的希望。
但長陵畢竟不是孩子,她雖然看到了活著的兄長,但也摸出了長盛脈息的不對勁。
她儘力穩下了自己的千頭萬緒,重新回過身時,淚痕已經擦乾了,只是眼皮還有些發腫,她看向桌旁那兩名中年男子,正色問道:「二位便是洛周洛大俠,和曲雲真曲二俠吧?」
茅山三俠本就是親如兄弟的生死之交,既然舒老頭兒可以因為一個香囊毫不猶豫的跳下山崖,那他說的話,洛大俠和曲二俠自然也沒有找茬之理。
尤其是曲雲真出洞確認了一下吊在樹上的薛夫子后,對葉麒的所道的始末也就信了。
「當年我與大公子入谷之後,本以為只是暫時躲避,起初薛夫子確也是盡心為我們驅毒療傷,沈曜來時他就將我們藏起來,誰知那山門再無開啟,我們便明白了逍遙派的意圖了。」洛周回憶起往事,道:「大公子五臟六腑俱受重損,我雖略通醫理,只是這山谷之內無可用之藥材,我唯有渡以真氣為大公子療傷。」
彼時越長盛自知命不久矣,說什麼也不願洛周白白耗費內力,但洛周本就是來還恩的,從闖入軍營救他出來時就已是視死如歸,但凡他還能多留大公子一刻,他也不會輕言放棄。
「大概是老天也於心不忍吧……我為大公子連渡三日真氣,他至少不再頻繁嘔血了,我見到了生機,自是喜不自禁……這山谷之中雖無糧食,但湖中有魚足矣果腹,我便決定先暫住下來,待大公子痊癒之後令想逃生之法。」洛周說到此處,嘆了一口氣,「只是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體內餘毒仍在,渡氣時亦將毒注入了大公子體內……自此以後,但凡大公子兩日不受真氣,呼吸脈息便會急劇驟弱,我又豈敢停歇?」
不論洛周原本的內力多麼的雄厚,但這種救人模式畢竟不可能長久,越長盛實在不忍洛周就此喪命,便就此躍入湖中意欲了斷於世。
洛周是在救人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湖底斷裂的石碑——石碑上刻著的是一套療傷運氣心法,這心法談不上多麼上乘,無非是能讓人在短時間內恢復一些自己消耗的元氣,但對洛周而言,這就好似一根救命稻草,讓他重新相信天意。
從那日起,他一日為長盛渡送真氣,一日練功恢復真氣,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度過了谷中年月。
然而時光荏苒,縱是情義深重,終究抵不過這供不應求的續命方式,一直到一年前,洛周的內力終於所剩無幾——而早已昏迷數年的長盛,生命也已走向再難挽回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