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1)
我擁著阿文鑽進我黑暗的洞穴里,擰亮了燈。我顧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無數條溪流,纏綿著滴落在地毯上。一層厚厚的白霧,凝結在他黑色細邊眼鏡的鏡片上。於是,我看不見他的眼神,只見他的面頰,通紅而消瘦,一雙顴骨微微聳立著。他緊閉的雙唇也是通紅的,稍稍有些發紫了。那下唇微微有些發白,或許被牙齒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我為他摘掉帽子,脫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裡面,只有一件潔白的絨線衣,緊緊豎立的領子此時幾乎濕透了。他的身體似乎也比以前單薄了許多,而且此刻正冰涼著,沒有以往的熱度了。他依然站立著,蒙著霧的鏡片正漸漸變得清晰。我卻突然鼓不起勇氣去注視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了。我輕輕按他的肩,他的身體卻頑固地僵硬著。不,並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很細微地難以察覺地顫抖著。他額前幾屢低垂的直發也隨之微微地振顫著。我飛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條浴巾,把阿文裹在裡面。我希望擁抱著他,用我的體溫溫暖他寒冷的身體;或者用我的雙手,揉搓他那幾乎凍僵的胸膛。是的!我希望擁抱著他!這一生,我還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希望去擁抱一個人。然而我怕。我怕觸摸到他鼓漲的肌肉下面堅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頰又滾燙起來,如那些夢境中一般灼燒著我的臉。我的手,只敢隔著浴巾,輕輕扶著他依然寬闊的肩。他終於順著我手掌的力量,在床邊坐了下來。我匆忙地蹲下去,為他脫掉皮靴。那皮靴被雪水潤透了,表面光滑而冰冷,漆黑而明亮。我小心翼翼地鬆開濕透的鞋帶,而靴底附著的積雪,還是滑落到地毯上,化作兩團黑泥,就如童年時我手中的雪團一般。他的白色襪子也已經濕透了。我輕輕將它們剝下來。他的雙腳蒼白而冰冷。我的勇氣不知從何處而來,我抬起頭去看他的雙眼。他卻並沒有在注視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這洞穴最黑暗的角落裡去了。我再也無法剋制自己那非常強烈地願望了,我的胸膛立刻就要燃燒了。我跪在地毯上,解開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雙腳深深埋進懷裡。緊緊頂著我炙熱的胸膛。我用他的雙腳,冷卻著我炙熱的立刻便要燃燒起來的胸膛。他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已然在悶著聲音抽泣了。我卻不許那雙冰冷的腳離開我的胸膛!我要將它們抱得更緊,乾脆嵌入我的身體!我撫摸著他的腳踝,那光滑而冰冷的腳踝。是什麼滴落在上面了?迸裂了?濺在我的手背上了?難道是我的淚?我流淚了?我再也不需要那忍住淚水的本領了么?我緩慢地低下頭,我的下頜,我的臉頰,便貼著他細膩卻嶙峋的腳背了。那上面,我滾燙的淚水,又沾回我的唇,滲進嘴裡,有些咸,有些澀。我膝蓋下面那團黑泥,正滲透進我的牛仔褲,冰鎮到我的肌膚了。他的雙腳正漸漸變得溫暖。然而,他卻突然掙脫了雙腳站立起來。他伸手到褲子口袋裡,摸出些什麼,丟在床頭。丟在我眼前。兩張一百美元的鈔票。他的肩仍在微微顫抖。他的目光,仍舊茫然地射向那牆角的黑暗。他說:「這兩百元是我欠你的。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卻寄給我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他又說:「恭喜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邊,我見到你們了。」我望著那兩張鈔票。它們正緩慢地從床頭向地上飄落。我似乎突然癱瘓了。我無法移動我的雙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那被泥水浸泡著的鈔票了。今天下午在河邊,在那一陣寒風裡,在佳慧躲進我懷裡的時候,我曾聽見一聲尖銳的汽車加速的聲音。難道,那是阿文租來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