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我們的青島(2)
母親若收到閔送的那些中國最漂亮的絲緞,一定會驚喜,一定會讓絲緞掛滿她的畫室,高高垂落下來,不停地對朋友客人說,瞧,這是裘利安從中國寄來的,瞧,來摸摸這平滑舒適,這些東方奇異藝術品,就夠讓整個布魯姆斯勃里記住他了。他很希望閔喜歡母親,更希望母親喜歡閔。他走到窗前,關上窗子,可是沒隔兩分鐘,他便推開了一點窗,讓風吹拂他的身體。能看到的視野里沒有閔,這種既想見到她,又怕見到她的心情,糟透了。她一回來,他們不可能像寒假前那樣無邪地相處,也不可能像在北京那樣自由。而且,由此,就無法不討論他們一直不討論的事——把關係正式化:離婚,結婚。而在這之前,就得明確表示專一的愛情。僅剩下的另一個方案是,從此不理睬這個女人,而這幾乎是不能想象的事。第一批矢車菊冒出了頭。山上的水仙都開了,這種英國到處都可見到的花,通常種得整整齊齊,在這裡卻只在水塘邊小溪畔。裘利安突然對閔的分開走,明白她的安排可能另有想法:閔可能因為北京新月社朋友一大堆,不可能不見,就推遲了時間。尤其是中國的新年,她不能不擺出清白,進行社交。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又在生病,於是給母親寫的信中吐著怨氣:「放心,不會結婚,結婚將是大災難。」母親讀信會站在他一邊,母親總是擔心他多情而糊塗,最後做錯決定。寫了這句話,他感到又有了自由。他能夠平心靜氣地想念閔了。就算是她不在意我,我在意她,也沒有什麼不妥的?裘利安自嘲地笑了,他哪像以前那個自己:冷酷,無心肝!信寄出第二天,他收到母親一封信。不是對他的男女之事有所評論——她總是很高興他能享受人生。而是一件他幾乎忘卻了的事——他的書稿。他評羅傑·弗賴思想的美學論文,與C·台·路易士論辯的「無產階級與詩」,與福斯特討論的「戰爭與和平」,通過母親轉給伍爾芙夫婦,想在他們開的荷加斯出版社出版,弗吉妮婭阿姨拒絕了。在電話里母親朝阿姨發了脾氣,來信中只是安慰了他幾句。但是他懷疑是弗吉妮婭又在與母親鬧彆扭。房子連著一個大花園,父親克萊夫在喊什麼,大約在問咖啡壺在何處?弗吉妮婭阿姨則在房子里寫什麼;母親心不在焉地在花叢中沉思,被叫喊聲弄得抬起頭來;母親的男友鄧肯則暈頭轉向地溜達,身上這兒打個結,那兒扎個帶。這種和諧恐怕再難有了。猜想又是阿姨的小說《奧蘭多》里那個原型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阿姨會瘋狂地愛上女人,心裡卻在嫉妒母親,最吃酸的是母親為他這個兒子驕傲的神色。這兩個有名的布魯姆斯勃里女性,對外是最完美的姐妹關係,但依然逃不了最簡單的人與人之間免不了的糾葛。他現在明白,雖然他在中國當堂堂皇皇的教授,實際上沒有明確的專業。他想兼任第二代布魯姆斯勃里詩人和政論家。兩年前,他的詩集《冬之動》出版后,受到朋友和家人不少鼓勵,弗吉妮婭阿姨還寫了兩封長信仔細推敲評論,但是報刊迴響很少。在歐洲思想界風潮推動下,他對很多問題——美學,政治,文學與政治都很關心,轉向評論。他的幾篇長文都以長輩為論戰對象,他的父輩很年輕時,比他還年輕時,就是絕對狂傲包攬天下的,一寫就是大題目:莫爾《倫理學原理》,列奧納德姨夫的《社會主義與合作運動》,父親的《文明論》,凱恩斯的《貨幣論》,福斯特的「演講」《小說面面觀》,都是壟斷一個學科的傘狀巨著。這個壓力使他坐立不安。竟然這些人並不想賞識他們集團的子輩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