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她沒有回答。"替我叫老鄭來。""都下去吃飯了。""我的佛珠呢?別掉了地下踩破了。""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一句話杵得他變了臉,好叫他安靜一會──她向來是這樣。他生了氣不睬人了,倒又不那麼討厭了。她於是又走過來,跪在床上幫他找。念珠掛在里床一隻小抽屜上。她探身過去拎起來,從下面托著,讓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黃絲繐子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不在抽屜里?"他說。她用另一隻手開了兩隻抽屜。"沒有嚜。等傭人來。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奇怪,剛才還在這兒。""總在這間房裡,它又沒腿,跑不了。"她走到五斗櫥跟前,拿出一隻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念珠一隻一隻夾破了。"吃什麼?"他不安地問。"你吃不吃核桃?"他不作聲。"沒有椒鹽你不愛吃,"她說。淡黃褐色薄薄的殼上鑽滿了洞眼,一夾就破,發出輕微的爆炸聲。"叫個老媽子上來,"他說。"她們去了半天了。""飯總要讓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飯人。"他不說話了。然後他忽然叫起來,喉嚨緊張而扁平,"老鄭!老鄭!老夏!""你怎麼了?脾氣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們。"她夾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麼辦,還有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綠色的細絲繩子上,這根線編得非常結實。一拿起來,剩下的珠子在線上輕輕地滑下去,啦塔一響。她看見他吃了一驚,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用手帕統統包起來,開門出去。過道里沒有人。地方大,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一種監視的氣氛,所有的房門都半開著,擦得琤亮的樓梯在她背後。她開了門閂,推開一扇玻璃門,陽台上漆黑,她也沒開燈。冷得一下子透不過氣來。有兩扇窗子里漏出點燈光,她回頭看了看,怕有人看見,隨即快步穿過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兩塊吱吱響著。到了T形的陽台上突出的部份,鋪著煤屑,踩著也有點聲響。花瓶式的水門汀欄杆,每根柱子頂著個圓球,黑色的剪影像個和尚頭,晚上看著嚇人一跳。她走到欄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東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下面是紅磚穹門,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門。大門口燈光雪亮,寂靜得奇怪。那條瀝青路在這裡轉彎,做半圓形。路邊的冬青樹每一隻葉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淺色球花一樣。在這裡反而不聽見人聲與唱京戲的聲音,只偶然聽見划拳的發聲喊。但是她儘管冷得受不住,老站著不走。彷彿門房那邊有點人聲。要是快散了,她要等著看他們出來。第一輛馬車蹄聲得得,沿著花園的煤屑路趕過來,又有許多包車擠上來。客人們謙讓著出來,老頭子扶著曲的天然杖,戴著皮裡子大紅風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著嘴笑,臉上紅紅白白,袍子上穿著大鑲大滾的小黑坎肩。三爺的聲音在說話,他站在階前,看不見。她緊貼在欄杆上,粗糙的水門汀沙沙地刮著緞面襖子。客都走了。"阿福呢?我出去,"他說。拍拍的腳步聲跑開了,一個遞一個喊著阿福。"三爺,這時候坐包車太冷,還是坐馬車,也快些。""快──?套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們快點。"又有人跑著傳出去。階上寂靜了下來。是不是進去了在裡邊等著?不過沒聽見門響。她低聲唱起"十二月花名"來。他要是聽見她唱過,一定就是這個,她就會這一支。西北風堵著嘴,還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風把每一個音符在口邊搶了去,倒給了她一點勇氣,可以不負責。她唱得高了些。每一個月開什麼花,做什麼事,過年,採茶,養蠶,看龍船,不管忙什麼,那女孩子夜夜等著情人。燈芯上結了燈花,他今天一定來。一雙鞋丟在地下卜卦,他不會來。那呢喃的小調子一個字一扭,老是無可奈何地又回到這個人身上。借著黑暗蓋著臉,加上單調重複,不大覺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麼整夜咬著棉被,留下牙齒印子,恨那人不來。她被自己的喉嚨迷住了,蜷曲的身體漸漸伸展開來,一條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裡游著,去遠了。她沒聽見三爺對傭人說,"這個天還有人賣唱。吃白面的出來討錢。"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著大紅肚兜,他坐馬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