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第六章(1)

因為是頭胎,老太太請她嫂子來住著,幫著照應。生下來是個男孩子,銀娣自進了他家門,從來沒有這樣喜歡。是她嫂子說的,"姑奶奶的肚子爭氣。"老太太也高興,她到現在才稱得上全福,連個殘廢兒子也有了後代根。吃素的人不進血房,雖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門口發號施令,一邊一個大丫頭托著她肘彎,更顯得她矮小。"快關窗子,那邊的開條縫。今天東風,這房子朝東北。這時候著了涼,將來年紀大點就覺得了。想吃什麼,叫廚房裡做。就是不能吃鴨子,產後吃鴨子,將來頭抖,像鴨子似的一顛一顛。"她向炳發老婆道謝。"只好舅奶奶費心,再多住些時,至少等滿了月。不放心家裡,叫人回去看看。住在這兒就像自己家裡一樣,要什麼叫人去跟他們要。"孩子抱到門口給她看,用大紅綢子打著『蠟燭包",綁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親,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給他噴,也照他父親一樣用鴉片治,老太太聽見說,也裝不知道。二爺搬到樓下去住,銀娣頓時眼前開闊了許多。她喜歡一樣樣東西都給炳發老婆看。一張紅大木床是結親的時候買的,寬坦的踏腳板上去,足有一間房大。新款的帳檐是一溜四隻紅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里床裝著十錦架子,擱花瓶、茶壺、時鐘。床頭一溜矮櫥,一小抽屜嵌著羅鈿人物,搬演全部水滸,裡面裝著二爺的零食。一抹平的雲頭式白銅環,使她想起藥店的烏木小抽屜,尤其是有一屜裝著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點怕聞。床頂用金煉條吊著兩隻小琺琅金絲花籃,裝著茉莉花,褥子卻是極平常的小花洋布。掃床的小麻掃帚,柄上拴著一隻粗糙的紅布條繐子。"真可以幾天不下床,"她嫂子說。他可不是不下床,這是他的雕花囚籠,他的世界。她到現在才發現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帳子,特別感到安全,唧唧噥噥談到半夜,吃抽屜里的糕餅糖果,像兩個小孩子。她再也沒想到她會跟她嫂子這樣好,有時候訴苦訴得流眼淚。她要整天直挺挺坐著,讓"穢血"流乾淨。整疋的白布綁緊在身上,熱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種愉快的無名氏的感覺,她不過是這家人家一個坐月子的女人。陽光中傳來包車腳踏的鈴聲,馬蹄得得聲,一個男人高朗的喉嚨唱著,"買……汰衣裳板!"一隻撥啷鼓懶洋洋搖著,"得輪敦敦。得輪敦敦。"推著玻璃櫃小車賣胭脂花粉、頭繩、絲線,曲的粗絲線像發光的捲髮,編成湖色松辮子。"得輪敦敦──"用撥啷鼓召集女顧客,把女人當小孩。梳妝台的鏡子上蒙著塊紅布,怕孩子睡覺的時候魂靈跑到鏡子里出不來。滿月禮已經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裡去看過了,再拿到這裡來,梳妝台上擱不下,擺了一桌子。金鎖、銀鎖、翡翠鎖片,都是要把孩子鎖在人世上。炳發老婆有點心,值錢的東西到處攤著。"新來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後這樣叫奶媽。"她不要緊,"銀娣馬上護著她。"剛從鄉下出來,都嚇死了,別人還沒來得及教壞她。"奶媽新來,不知道底細,所以比別人尊敬她。他們家難得用個新人,銀娣就喜歡她一個新鮮。她奶又多,每天早上還擠一碗給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補的。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們進來看禮物。三奶奶又帶兩個表嫂來看。"這是舅舅的?"有人指著一盤衣服問。"不是。還沒來呢,"三奶奶只低聲咕噥了一聲,眼睛望到別處去,彷彿有點窘。她們走了,銀娣不能不著急起來。"還不來,"她輕聲對她嫂子說。"明天再不來,我再回去一趟。""你聽見這些人說。""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噯,有些來了多少年連屁都沒放一個,不要說養兒子了。她們的男人又還不是棺材餉子。"三奶奶沒有孩子。第二天她娘家的禮沒來,炳發倒來了。男親戚向來不上樓的,這次是例外,傭人領他到銀娣房裡。"舅老爺帶來的,"鄭媽在他背後拎著一隻提籃盒。"噯呀,幹什麼?哥哥真是,還又費事,"銀娣坐在床上說。他老婆揭開一看,上屜是荷葉包肉,下面一大砂鍋全雞燉火腿。"老鄭,拿點給奶媽吃,"銀娣說。炳發穿著黑紗馬褂,搖著一把黑紙扇。他老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家裡都好?"他老婆等女傭走了才問。"滿月禮呢?我們都急死了。""所以我著急。沒辦法,只好來跟姑奶奶商量。"都是低聲說話,坐得又遠,都向前傴僂著,怕聽不見,連扇子也不搖了。每句中間隔著一段沉默。"嫂嫂知道我沒錢,"銀娣說。"現在她自己看見了。"她到底看見了什麼?只看見他們這裡過得多享福,誰相信她一個月才拿幾塊錢月費錢?"姑奶奶手裡沒錢,"炳發老婆說。"我到處想辦法。都去過了。""王家裡不肯?"夫妻倆對瞅著,一問一答都只咕噥一聲。搖搖頭一霎眼。"昨天去找馮金大。""誰?""還是小無錫的來頭。"她哥哥的難處不用說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聽他們說姚家怎樣了不起,講起來外面誰不知道,難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會借不到錢?她哥哥雖然是老實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長的,這些年也混過來了。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準了她非要這筆禮不行,要她自己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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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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