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那木匠還在那兒?"
哪個木匠?"
炳發低聲問他老婆"
還有哪個?那天晚上來鬧的那個,"
銀娣說。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
他們都記得那人拉著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燈燒了手"
誰?誰?"
她侄女兒追問母親,母親不予理睬"
那傢伙,吃飽了老酒發酒瘋"
炳發說"
什麼發酒瘋,一向那樣,"
銀娣說"
不過不吃酒沒那麼大子"
那人就是這樣沒清頭"
她嫂子說,"
前一向他鄉下老婆找了來了,打架,店裡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裡,罵他沒錢寄回家去,倒有錢打野雞"
這話她聽著異常刺耳。
她說,"
他從前不是這樣"
她還以為他給她教訓了一次,永遠忘不了。
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憶,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許他有別的生活。
連他老婆找了來,她都聽不進去。
她嫂子講得高興,偏說,"
一向是這樣。
大家都勸他,四十多歲望五十的人了,還不收心?總算把他老婆勸回去了"
銀娣不作聲,以後一直沒大說話。
她嫂子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會,問炳發,"
我們走吧?"
和自己丈夫說話,忍不住聲音粗厲起來,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氣"
還早呢,不到十一點"
銀娣說"
晚了怕叫不到車"
還早呢。
……那麼下趟早點來"
她送到樓梯口,她兒子送下樓去。
他現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學名玉熹。
他跟舅舅家的人沒什麼話說,今天借著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別人。
送了客,她不看見他,一問少爺睡覺了。
要照平日她一定會不高興,今天她實在是氣她哥哥嫂嫂,這樣等不及,恨不得馬上用她的錢,又還想把女兒掗她做媳婦,大的不要,還有小的,一定要她揀一個。
長江後浪推前浪。
到她手裡才幾天?就想把她擠下去。
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給他聽見了。
在他這年紀,一聽見給他提親,還不馬上心野了?──也說不定聽見了,不願意,所以賭氣不進來。
這孩子總算還明白,一向也還好,也知道怕她。
她這些年來縮在自己房裡,身邊的人如果不怕她還了得?連傭人都會踩到她頭上來。
兒子更不必說了,不怕怎麼管得住?還不跟那些堂兄弟們學壞了?大房的幾個,就怕奶奶,見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後子不知有多大。
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們。
不過男孩子們到了這年紀,大家一起進書房,樓上哪曉得他們跑到哪兒去?實在是個心事。
分了家出來,她給他請了個老先生,順便代寫寫信,先生有七十多歲了,住在家裡,她寡婦人家免得人家說話。
好在他也念不了兩年書了。
乍清靜下來,倒有點過不慣,從前是隔牆有耳,現在家裡就是母子倆對瞅著。
他從小是這脾氣,陰不嚌嚌的,整天廝守著也還是若即若離。
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著說說話,他們從來不提他舅舅家的,講點別的換換口味,不然嘴裡老不是味。
她哥哥嫂嫂就是這樣,每回來一趟,總攪得她心裡亂七八糟。
她不想睡,叫老媽子給她篦頭。
老鄭現在照管少爺,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來就換人,又有的說了。
被辭歇的傭人會到別房與親戚家去找事,講她的壞話。
她實在厭倦了這些熟悉的臉,她們看見過許多事都是她想忘記的。
不過留她們也有樁好處,否則也不大覺得現在是她的天下了"
還是北邊傭人好"
她說"
第一沒有親戚找上門來,不像本地人。
現在家裡地方小,廚房裡有些閑人來來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們哪一房都守舊。
越是歧視二房,更要爭口氣。
半夜了,還一點風絲都沒有,她坐在窗前篦頭,樓窗下臨一個鴿子籠小衖堂,一股子熱烘烘的氣味升上來,緩緩的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噴。
一種溫和鬱塞的臭味,比汗酸氣濃膩些。
小衖的肘彎正抵著她家樓下,所以這房子便宜。
現在到處造起這些一樓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裡從來沒有這樣擠,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論磚頭木頭都結實些,沉得住氣,即使臭也是糞便,不是油汗與更複雜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蓋著這層暖和的厚黑毯子,聲音似乎特別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
也說不定是在街上,這麼許多人七嘴八舌,衖堂里彷彿沒這麼大地方。
她就聽見一個年輕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
我不要呀!
我沒給人打過。
我是他什麼人,他打我?"
像小孩子已經哭完了還硬要哭下去的乾嚎"
先回去再說,時候不早了,你年紀輕,在外頭不方便,有話明天再說"
是個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氣橫秋。
這些旁觀者七張八嘴勸解,只有她的聲音訓練有素,老遠都聽得見。
老媽子有點窘"
太太,從前老房子花園大,聽不見街上打架"
銀娣正苦於聽不清楚,又被她打斷了,不由得生氣,"
老房子自己窩裡反"
我不要呀!
我不要呀"
那年輕的女人一直叫,似乎已經去遠了"
噯,有話回去跟他講"
那南京女人勸告著,彷彿是對看熱鬧的人說,那一對男女顯然已經不在這裡"
他也是不好,張口就罵,動手就打"
大家還在議論著,嚎哭聲漸漸消逝,循著一條垂直線的街道上升。
城市在黑暗中成為牆土掛著的一張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