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第 131 章
程千仞鄭重其事,表情決然。
朝歌闕垂眸,看見兩人交握的手,一時無語。今天是對方突破的好日子,修為水到渠成,心境豁然開朗,於是天象呈祥,天地間清風浩浩,雲霞漫漫,燦爛若錦。
這種時候,對方說什麼胡話他都不生氣,只覺得好笑罷了。
所幸程千仞也沒再胡說。
「今年南北兩院複課之後,也要恢復秋闈。」
「昨天有摺子說,南海開出一條靈石脈礦。」
「徐冉昨夜出城,讓她去罷。別再回來就是。」
自古美人如名將。她既是美人,也是名將。程千仞心中嘆息,對徐冉來說,皇都不是更大的天地,反倒像囚籠,挫傷一身鋒銳。
夏末時節,極樂池蓮花初凋落,蓮葉依舊綠意盈盈,漫無邊際。小舟在荷田間穿行,向湖心島駛去。
程千仞想想,覺得該交代的都差不多了,放鬆地吹著湖風。
「原來空間通道在湖底。」
「下面還有一條去朝辭宮的暗道。」
程千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朝歌闕只能無奈補充:「你可以去找我。」
程千仞恍然大悟:「好,我會的!」
小舟臨近湖心島,水波輕柔蕩漾,層層分開,露出通向湖底的石階。
他們沿石階一路向下,頭頂水面合攏,兩側有無形屏障阻隔水流,光影交錯,錦鯉成群游曳,好奇地看著兩人。
階梯到了盡頭,陽光照不進的深水,四周漆黑而寂靜。程千仞踩上湖底細軟的白沙,沙粒便四散開來,露出前方堅硬光滑的石板。他放出神識感知空間波動,再往下是類似於地宮的建築,暗道四通八達,如蛛網交織縱橫。
摘星台通往天空,就要建複雜、龐大的升降機。到了湖底,縱深向下,便沒有這種待遇,還要他們自己撐屏障。他想,或許這是出於隱蔽考慮,或許因為皇族也只喜歡面子工程。
地宮入口打開,黑魆魆深不可測,程千仞依然能感受到其中危險的空間游移。這樣不見天日的湖底,最適合做些瞞天過海的事。
朝歌闕忽然出聲:「跟緊我。」
程千仞笑了笑。
暗道狹長而曲折,恰容兩人并行。朝歌闕帶他走的這條路,冷風越來越大,比摘星台也不遑多讓。
風是從哪裡來的,他很快便知曉答案。
面前是三尺寬的氣流旋渦,吸力澎湃,白色湍流迴旋,像絲絲縷縷的棉絮。
他們停在一丈遠處,衣袂翻飛,墨發飄揚。
程千仞:「這就是空間通道?它是怎麼來的?」
「是空間縫隙,稍後我會打開它。你可以理解為,真仙破碎虛空,離開此方世界之前,為後人留下的『遺產』。」
「有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卻超越規則限制,再次回來的人,或者魔族?」
「傳說故事有。」
言下之意是有據可查的史書里不存在。但空間變幻莫測,發生什麼都可能。
關於程千仞的來處,他們很默契地沒有多說。
旋渦飛速擴大,幾乎要將人吸進去。
程千仞回頭:「你……多保重身體。」好好休養,爭取早點治癒精分。
朝歌闕瞥他一眼,淡淡道:「你這輩子都沒錢,下輩子,還的起嗎?」
目光暗含憂慮。
程千仞微怔。
「你放心,再下輩子,下下輩子,只要我欠你,必然以生生世世償還。」
聖者言靈,說出的話,自有天地感應。
何況他此時站在空間通道前,相當於面對三千世界立誓。
朝歌闕滿意地笑了。
他想起那場荒唐無稽的玉虛觀解簽,對方念的第一支簽文——
黃粱一夢,山水萬重,人間總相逢。
***
徐冉一騎絕塵出了城門。神駿奔襲力竭,便放歸山林,以輕身術飛掠,真元耗盡,又至驛站換馬,如此循環往複。
從皇都走官道至白雪關,七十二道關卡,她一路闖關,披星戴月,晝夜不歇。
進入東境,從前每座闕樓都飄揚著火紅的朱雀旗,如今已換上黑色的『顧』字旗。當熟悉的朔風白雪撲面而來,她竟然眼眶濕潤。
「站住!什麼人?」
徐冉抬頭,朗聲道:「你們不認得我了?」
「徐將軍!徐將軍回來了!」
城防營有她舊部,當即歡呼雷動。
徐冉從前的副將下城樓迎接:「徐將軍,你回來真的太好了。你的調任令呢?」
「我沒有調任令。」
此言一出,氣氛大變。眾人神色戒備而不知所措。弓|弩手不知該不該瞄準她。
「末將去通報白總參。」
徐冉正想說我來找人,沒時間等,白閑鶴的聲音先飄下來:「請徐將軍入關。」
他還是文士打扮,一身墨藍色仙鶴服,外披雪色大氅,立在城頭風雪中。
徐冉見他這幅模樣,反倒略覺心安,一切和以前沒有不同,白鸕鶿還是娘了吧唧的樣子,暈血的總參事怎麼帶兵打仗,軍中必有元帥鎮守。
姓顧的一定沒死。
果然,白閑鶴對她說:「喝點水,歇口氣,我帶你去見他。」
徐冉擺擺手:「走吧。」
她真元枯竭,全憑一口氣撐著,一旦鬆懈,不知歇到什麼時候。
白閑鶴拎了一壇酒。徐冉心想,傷患不得飲酒,只怕是故意帶去饞顧雪絳。
黑雲壓城,朔風凌冽,細碎的雪片沾濕衣擺。
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白雪關外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徐冉打量那些哨崗塔樓,一路聽白閑鶴講明處暗處的巡防線,皺眉道:「這是軍機要務,以我現在的身份,你不該告訴我。」
白閑鶴見她還什麼都不知道,憐憫神色一閃即逝。
「那不說了,你刀鞘呢?」
徐冉聳聳肩:「送人了。」
「哪有送刀鞘的?」
「誰像你們這些公子,隨身帶著玉佩紙扇香囊,想送什麼有什麼。」
白閑鶴搖頭:「可惜邱北已經離開,不然還能幫你再打一隻。」
他們聊著無關緊要的閑事,路卻越走越荒,徐冉心想那人不會在哪個雪洞養傷吧。
忽聽白閑鶴道:「外面怎麼說他?」
徐冉冷笑道:「殺戮太重,觸怒天罰。」
白閑鶴沉默。
徐冉道:「難道你也信這套?將軍陣前死,雪崩算狗屁死法。」
白閑鶴沒有回答:「到了。」
漫天白雪,蒼茫荒野,一方石碑靜立。
徐冉問:「這是哪?」
「人族歷史上,軍隊鐵蹄所至最遠處。」白閑鶴開封烈酒,低聲道,
「花間雪絳這輩子,大起大落,太辛苦了。若有來生,願他做個普通的富貴公子,逍遙快活。我們為他立了衣冠冢,謚號未定,碑上還沒有刻字。你也來敬他一杯酒罷。」
徐冉像是沒聽清他說什麼,怔怔看著石碑。
白閑鶴心生不忍,卻不得不說下去:「以他的修為,雪崩奈何不了他。生還者說,其實是整座雪山倒下來,地動山搖,混亂中看見一條逃生通路,後來才知道,是顧雪絳拔刀斬開的。
「他確實和年輕時不一樣了,江山既定,或許他已心生倦怠……他知道你那天沒有走,只是不想來見他,有天晚上我們喝酒,他說如果以後,你再不願與他相見,讓我轉告你一句話。」
半晌,徐冉僵硬地轉頭:「什麼話?」
許多畫面在她腦海匆匆閃過,像命運呼嘯奔涌的洪流。黑色戰旗下,神情冷漠的顧雪絳。指點她刀術兵法,亦師亦友的顧雪絳。上課睡覺,癱在椅子上的顧雪絳。
生死之前,天旋地轉,一切分歧都變得微不足道。
白閑鶴緩緩道:「與子為友,一生所幸。」
「啊——」
徐冉抽刀,仰天長嘯,目眥欲裂:
「去他媽的衣冠冢!王八蛋顧雪絳!他怎麼可能死!他什麼都懂,天大本事,死不了的!」
「你冷靜點!」
白閑鶴召出紅纓槍,勁風激蕩,斬向石碑的刀勢被阻隔。
真元衝撞,酒罈爆裂,冷香四溢。
徐冉日夜奔襲,精神、力量俱瀕臨極限。她跌退兩步,跪在墓碑前,無鞘的斬金刀立在一旁。
「不可能,他沒死……」
「我不想見他,以為要跟他置氣一輩子,為什麼一輩子這麼短。」
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深恩負盡,生死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