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大魔王你不懂愛
雪域深處,白色冰山連綿起伏,天空湛藍高遠。四下里景緻大同小異,很容易迷失方向。然而那座黑塔高聳入雲,頂端籠罩著淡淡佛光彩暈,彷彿在為旅人指引道路。
程千仞一路出奇順暢,沒有任何阻礙地接近黑塔,這算不上好事,以魔王的境界,必然已經知道他要來。
他看見了那棵遮天蔽日的菩提樹,因汲取魔力而瘋狂生長,幾乎獨木成林,與黑塔同高。數不清的黑色渡鴉盤旋飛舞,凄厲嘶鳴。遠遠看去,詭異至極。
程千仞走近時,卻覺得沐浴在一片寧靜、祥和中。他便知曉林渡之果然被困此處,而且修為大有進益。純凈佛光普照,說不定哪天真的成佛去了。
今日是個晴天。
碧藍天空萬里無雲,雪山反射著陽光熠熠生輝,菩提樹綠意盎然。
樹下置有茶席,一人坐著煮水,姿態閑散,好似在等鄰居串門。
直到客人走近,他才抬頭:「你找誰?」
少年膚色勝雪,生的一副妖異面容,淺金色瞳仁毫無溫度,笑起來卻有些天真。
程千仞也笑了笑:「魔族的神王,黑塔的主人,波旬。」
「我就是。」
兩人對視片刻。
波旬皺眉:「你什麼表情,要我露出翅膀,你才相信?」
程千仞想起傳說中魔王本相猙獰可怖,輕咳一聲:「不必了。」
「坐,喝水。」
雪山之巔的蓮花露水,細火慢煎,暗香浮動。陽光穿過樹葉縫隙,星星點點的光斑灑在他們身上。
「黎明時我對林渡之說,有一顆星星要來見我。他不理會,以為我是胡言。現在你果然來了,他的朋友,總是很有意思。」寒暄之後,魔王忽道,「你一直拿著劍,我會以為你想殺我。」
程千仞:「習慣罷了。如果能做到,我已經出劍。」
摘星台入聖后,他可以一劍斬平腳下雪山,真元燃燒蒸干方圓十里的雪水,卻是徒勞消耗,不足以殺死魔王。所以他們坐在這裡,喝水聊天。
世人固有觀念魔王永生不死,但總有修行者異於常人。至少在程千仞熟讀的札記中,從秋暝的師父到秋暝本人,都沒有放棄這方面設想。朝歌闕更是參考前人所有假設,並付諸實踐。
波旬態度隨和:「你真誠實。之前借天地之力殺我的那位,這次沒來嗎?」
「他有別的事要忙,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波旬『哦』了一聲,好像不甚在意:「你明知殺不死我,卻想來帶走林渡之?」
程千仞道:「不止。我知道顧雪絳也在,他還活著。」
波旬搖頭:「人間帝星,並非萬事無不可為。」
「確實很難,我總要試試。」程千仞想,對方允許他坐在這裡,意味著還有商量餘地。
對話開始到現在,兩人一問一答,一直是波旬掌握髮問。
程千仞的第一個問題很突兀:「你見過這片天空之外嗎?」
波旬笑意淡去:「沒有。」
人逃不開生老病死,真仙可以破碎虛空。魔王卻只能用沉睡,打發看不到盡頭的生命。其他時間,多半消磨在遇見轉世佛子、以及等待佛子轉世這兩件事。
程千仞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受某些限制,不能再回來。千萬年過去,你一直不清楚,外面是什麼模樣。」他頓了頓,「你知道,我與他們不同。不只我想見你,你也想見我。」
他臨行前問朝歌闕那個問題,便是為了印證猜想。
波旬盯著他,身體前傾:「你願意講給我聽?」
「是。但我有條件。」
這需要冒很大風險。誰也不知道打破規則的後果。一旦被天道意志察覺,程千仞這縷異世遊魂,或許會被直接絞殺。
對魔王而言,超越以往認知,全新的天地在眼前展開,只要捕捉到一點啟發,說不定就是離開這個世界的契機。
生來知之,無所不能的漫長生命里,『未知』具有不可思議的吸引力。程千仞想賭一把。
波旬嘆息道:「在人間做帝星不好嗎,何必來我這裡搏命?萬里江山,你捨得下?」
「江山不是某個人的,是天下人的江山。」程千仞放下琉璃茶盞,「昨天夜裡,我看見那顆星星了。不大不小,確實很亮。因為它周圍有許多星星,它們的光芒落在它身上,使它格外明亮。或許根本沒有什麼帝星。它只是一顆普通的,被其他星辰照亮的石頭。」
「有趣的想法。」波旬笑了笑,目光轉向黑塔:「不如我們玩點更有趣的。塔分十層,每層九百九十階。林渡之宿在塔頂,顧雪絳宿在第一層,你我菩提樹下飲水,做十日談。
「你談天一日,顧雪絳夜裡登塔一層。如果你能活到第十天清晨,他就能見到林渡之。」
程千仞問:「然後呢?」
魔王情真意切地說:「然後你們攜手同行,從此海闊天空。」
程千仞:「顧雪絳在一層,我現在見他,應該很方便。」
但他沒想到,顧雪絳過得挺舒坦。有吃有喝,有煙抽有書看。
這間書房背陰,窗外天光黯淡,案上點著燭台,燈火幽微。
顧雪絳倚靠窗邊長榻借光,一手翻經卷,一手擎煙槍,見人進門也不起身去迎,只懶怠地說:
「千仞,你來了。」
程千仞恨不得揍他一頓。
緊隨其後的魔王顯然更不滿意,冷笑道:「我真不明白。你哪裡值得他惦記?」
顧雪絳放下書:「我也不明白,你根本不像魔王,像深宅後院的妒婦。」
波旬冷冷看著他:「口舌伶俐。我早該拔下你的舌頭。」
顧雪絳不理會,笑道:「伶俐才討他喜歡,我昨天譜了首曲子,還未填詞。」
他敲窗戶打節拍唱起來:
「菩提不堪摘,風雪鎖樓台……后兩句寫什麼好?」
程千仞腦子一抽:「大魔王你不懂愛,浮屠塔會倒下來。」
顧雪絳大笑:「好好好,神來之筆!」
波旬神情複雜變幻,摔門而出。
書房只剩兩個人。
程千仞道:「我來時見塔頂佛光普照,說明他沒有危險,你暫時不用擔心。
顧雪絳蹙眉:「你不該來。」
程千仞:「你再多說一句,我現在就揍你。我昨夜剛突破,控制不好力道。」
顧雪絳露出真實笑容,與他擊掌撞肩。
便在此時,程千仞心頭一動,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他脈門:「怎麼回事?!」
對方內息完全混亂,細究之下,原本筋骨武脈因受到重創全部斷裂,冰雪寒氣侵染肺腑,灌入的魔息維持他生命,使骨骼重新生長,卻不斷與自身殘存真元衝撞。
情況一塌糊塗。
「魔王救人,不能指望他給你喝葯施針吧?」顧雪絳輕輕掙開,平靜地安慰道:「一回生二回熟。沒事,我習慣了。」
從擁有一切,到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