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靜樂公主年紀小,又養尊處優,哪裡應付得來如此近乎修羅場的殘酷場面,幾回險險撲地。是那少年死死拽住她,到後來直接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終於掙扎著逃到了一個高台下的角落才得以逃生。
公主失蹤是件要掉腦袋的大事,護衛很快就尋來了,靜樂公主當時嚇傻了,被護衛抱著就走,竟沒想起來要問一問那少年的名姓。
直到八年之後,靜樂公主在去榮昌長公主駙馬府做客的路上,見到了和駙馬府同在一條街上的靖國公府里出來的周連深,一眼就認出了他。
靖國公府是永甯侯夫人安氏的娘家,周連深因為常年患病,外貌顯得病弱,很好描述,公主隨意在駙馬府里找個人打聽就打聽出來了。
「他原來身體不像現在這樣弱的,都是為了救我,在燈會上受到推擠,才把底子傷了,再養不回來了。」
靜樂公主抹著眼淚說的這段話,方皇后是相信的,因為當年靜樂公主回來緩過神後,曾和她說過被一個少年救了的事,當時她還曾遺憾不知那少年名姓,不能賞賜他些財物以示感謝。
如今知道了周連深的身分,方皇后一樣非常感激他,不管他的家族是否是太子一派,他救了女兒是真真切切的事——但再感激也不能把好好的女兒賠進去啊!
方皇后苦口婆心,告訴女兒感激救命恩人和要與他做夫妻是兩回事,但是靜樂公主心意非常堅定,表示道:「我沒有再次見到他之前,確實是兩件事,但我見到他之後,這就是一件事。除了他做我的駙馬,別人我誰也不要。」
方皇后險些嘔得吐血,只得把請旨的事押後,一心一意地試圖先扭轉女兒的想法。
楚王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場的。
他這時雖然已經分了單獨的宮室居住,但還是常來往於方皇後宮中,知道此事後,琢磨了幾天就想出了個主意。
他悄悄去找了衛貴妃,把這件事透露給她。
在楚王的想法里,姊姊靜樂公主嫁給周連深很好啊,這不就把周家拉攏到方皇后這一邊了麽?方皇后的勢力就是他的勢力嘛。當然他和衛貴妃不是這麽說的,他只說這樣就可以把永甯侯府從太子那邊分化出來,太子的勢力削弱了,對衛貴妃和二皇子當然是有好處的。
不知衛貴妃信沒信他這番說辭,總之事情的結果是,衛貴妃給皇帝吹了枕頭風,於是隔天賜婚的旨意就下來了。
對方皇後來說簡直晴天霹靂,對永甯侯府也是。
周進驚呆了,立刻穿戴整齊進宮去推辭婚事,明言次子生來體弱,及長後更加多病,不敢欺瞞,無以匹配公主。為了證實自己非虛言搪塞,他把周連深的藥方子厚厚揣了一摞子帶來,並告知皇帝可招來常給周連深看病的太醫詢問。
皇帝也有些傻了,他雖然肯聽衛貴妃的枕頭風,可真沒存心想坑女兒——衛貴妃只和他說了周家的次子身體稍微弱了一點,家裡慣他,不預備叫他出來補缺當差,這麽個不入仕途的豪門貴子正好匹配公主,誰知他原來不是弱一點,而是弱很多,當下就想要收回聖旨。
楚王聽說了,飛奔去告訴靜樂公主,於是靜樂公主氣喘吁吁地跑來,闖進御書房表示非周連深不可的決心。
衛貴妃時時刻刻關注此事,也冒了頭,方皇后則怒氣沖沖地過來阻止。
幾方勢力摻和進來,水越攪越渾,事情傳揚的範圍越來越大,最終鬧出來的結果皇帝維持了最初的聖旨——永甯侯府周連深尚靜樂公主,擇日成婚。
塵埃落定後,楚王以為自己幹了件好事,既成全了姊姊,又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事實上他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方皇后固然不想女兒招個病秧子當駙馬,永甯侯府又何嘗想尚這個主?宮裡一共兩位公主,分別由方皇后和衛貴妃所出,都與太子不是一邊,永甯侯府本是全心全意輔佐太子要做個純臣的,被這麽一攪,同方皇后那邊牽扯上,好端端一塊白璧平白多了點瑕。
楚王毫無知覺,還覺得已經把永甯侯府往自己的羽翼底下拉過來一半了,這次去找姊姊靜樂公主,聽說周連營死而復生歸家的消息後,他就跟著一道來了。
因為他的到來,周連營和兄嫂本可以在後院團聚的,現在只能在前院見面了。
親人相見,正是分外激動敘著別情之時,楚王在旁嗓門響亮地插話道:「連營,你回來這麽大件事,怎麽不叫人告訴本王一聲?」
周連營笑了笑,道:「我才回來,並不知道殿下人在京城。」他說話時的表情溫厚,叫人半點看不出其中的敷衍,更想像不到他昨天才在太子面前嘲笑楚王「臉皮厚」。
楚王恍然大悟道:「不錯,本王心裡正疑惑,你如何同本王生分起來,這麽說就對了。」
周連營笑笑,回頭和兄長繼續說起話來。
周連深本是個相貌俊秀的青年,但因常年疾病纏身,面色微微蠟黃,此刻情緒激越,於蠟黃里又泛出潮紅來,總之不是個常人該有的面相。
周連營看著心中酸澀,問道:「二哥,你現在身體好些了麽?」
「好多了。」周連深笑答。
周連營知道這是多年不變的答案,不管什麽時候問他,總是這一句,為著不想令親人擔心之故,不忍多加追問,便轉了話題,說些自己在外時發生的趣事。
周連深和靜樂公主都含笑聽著,本來氣氛應當很好,偏偏楚王不甘寂寞,動不動要進來插話。
幾回之後,靜樂公主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因身分限制,楚王可以做不速之客,周家兄弟卻不好出言趕走他,只能自己出面,「三弟,他們兄弟相見,肯定要多聚一會,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用在這裡陪我耽擱。」
「我沒什麽事,」楚王大剌剌地道:「本王和連營也好幾年沒見,該要留下來聚一聚。」
他這一留就直留到了晚飯後。
彎月高懸,周連營在月色下疾走。
他才從西府那裡過來,因為楚王待的時間太久,導致他這個時辰才能去看望三嬸,並給三叔上香叩首。
他腳下生風,直到快走到迎暉院,隔著一段距離見到院子里隱隱透出的燈光時,方放慢了腳步。
站在院門前,他吁了口氣,感覺心頭的悶氣隨著一路奔走消散得差不多了,抬手推開門走進去。
賀霜娘聽到外面傳來「六少爺來了」的請安時,嚇了一跳。
一直沒人來傳話叫她去見公主,眼看著都到了晚飯的時辰,她料定沒自己什麽事了,便放寬心去廚房點了幾樣菜來,飯畢後連洗浴都一併做了,如今正半歪在炕上,由春雨給她擦著頭髮,她則把一大把絲線排在炕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琢磨著配色。
聽得這動靜,她忙把絲線丟下,跳起來趿拉著鞋要出去。
因她頭髮將將半乾,春雨恐她出去吹了風著涼,追著給她披了件外衣。
於是,等周連營走到正房門前時,就見賀霜娘如風一般卷了出來。對上她沒有掩飾的詫異眼神時,他一下子醒過神來——他來錯地方了,一路心煩意亂,竟忘了從今天起他要住回外院去。
「你休息吧——」
「爺進來坐——」
兩人異口同聲,互相望著對方,忍不住都笑了。
賀霜娘忍了兩分笑意,又說了一遍,「爺來歇一歇,喝杯茶吧。」
周連營知道自己被看穿了,這時堅持轉身就走未免刻意,也辜負了賀霜娘給他解圍的好意,便跟著進了屋。
兩人進去分左右坐下,春雨上了茶就掀帘子立到外間去了。
屋內暖意遍布,暗香浮動,周連營不由得看了坐在對面的人一眼。她披散著柔順如烏緞一般的頭髮,這香味,應該是因為她才洗了頭?
「爺這會才忙完?」
聽得問句,周連營收回了目光,也定住了微微搖曳的心神,道:「楚王殿下吃了晚飯才走,一直陪他,所以晚了。對了,我該叫人來告訴你一聲,忙得忘了。」
「沒關係。」賀霜娘笑道:「我都在屋裡,等著無妨的。」
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還是因為他剛才鬧出的小笑話,賀霜娘覺得她現在不如下午時那麽緊張了,面對他的心態輕鬆些了。
他端起茶盅,見到炕桌上攤了一大堆各色絲線,問了句,「這麽粗的線,做什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