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簽文(1)
這幾天,駐紮在慶遠街上的兩廣總督行轅雖然外頭依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裡頭卻亂成一鍋粥。
廳房過道屋裡屋外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儘是散亂物件。李延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免職,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裡頭什麼滋味都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親兵侍衛趕緊打點行裝收拾細軟,一俟殷正茂前來接職就拍屁股走路。
這李延本是那種
「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從廣州出發到慶遠前線督陣作戰,居然帶了兩個小妾,到桂林遊覽灕江時看中船老大十五歲的幺姑,順手牽羊又納了一個。
及至到了慶遠街,他覺得當地婦女把頭髮揪到一邊歪著盤一個大花髻的髮型特別好看,又動用軍樂吹吹打打把一個演儺戲人家的女兒娶進中軍大帳。
慶遠街本是廣西西部崇山峻岭中一蕞爾之地,街頭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
街上有頭有臉的人家無非是打制首飾的銀匠和刺刀見紅的屠戶之類,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樂事一概全無。
李延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千里迢迢自帶了
「消魂散」來,每日里讓那四個婆娘陪著逗樂解悶,倒應了唐代詩人高適的兩句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彈指就是三年。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沒逮住幾個,總督行轅里卻多了兩個哭鬧的嬰兒,這是那個幺姑和儺戲人家的女兒
「屙」出來的。
「后搭船先上岸,足見我李延知人善任,眼力不差。」李延在中軍帳內接見三軍將領,曾這麼自豪地說過。
誰知樂極生悲——如今削職為民,眼看就要黯然神傷風餐露宿回歸故里,這些
「消魂散」連帶她們的產品頓時都成了累贅。卻說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裡監督兩名師爺清理官文書冊,哪些該移交,哪些該焚毀,哪些該帶走,他都要一一過目定奪。
有的文書一自上架入屜,就很少翻動,如今已是積滿灰塵蟲屎,兩名師爺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
忽然,一名姓梁的師爺從專裝信札的櫃屜里翻出三張田契來,一張來自浙江湖州,另一張是江蘇無錫,各載明水田一千五百畝,還有一張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內的一千畝麥地。
三張田契均把畝數、塊數、界樁連屬情況記載詳細明白,田主欄下填的名字是高福。
梁師爺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卻也不知這三張田契的來歷。他朝在另一側整理書牘的董師爺擠擠眼睛,董師爺湊過來,梁師爺把那三張田契遞給他,低聲問道:「高福是誰?」董師爺搖搖頭,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被李延看見了,喝問一聲:「你們兩人搗什麼鬼?」梁師爺趕緊從董師爺手中抽回田契,遞到李延面前,說道:「在下看到這三張田契,不知如何處置。」
「啊,是這個,」李延接過田契覷了一眼便趕緊藏進袖中,「這個不與你們相干,忙你們的去。」話剛落音,忽聽得院子里一個女人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天殺的賤貸,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不就仗著老爺喜歡你的肥,才敢這樣放肆么。」
「你呢,一條騷狗,一天到晚褲襠里流水,又是什麼好東西。」另一個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頓時勃然變色,拔腿就往門外跑。慌不擇路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
幸虧門口守護的侍衛眼明手快,趕緊上前一攙,才不至於摔個嘴啃泥。
「成何體統,呃,你們成何體統!」李延剛剛站穩,就朝兩個吵架的女人大聲喝斥。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從廣州帶來的二姨太,另一個是那個儺戲人家的女兒——四姨太。
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齡二十,高挑個兒鴨蛋臉,一雙滴溜滴溜大眼睛,兩片微微上翹的薄嘴唇,給人印象是既嬌嗔,又潑辣。
原來她最為得寵,只因她嫌李延口臭,同房時總愛別過臉去不肯讓李延親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膩味起她來。
這四姨太古銅色的皮膚,身材豐滿,胸前兩隻鼓嘟嘟的大奶子,後頭一個磨盤樣結實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來,前頭一突一突,後頭一翹一翹,處處散發出那種勾人的魅力。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二姨太如果是
「海鮮」,這四姨太則是地地道道的
「山珍」了。李延入鄉隨俗,竟覺得
「山珍」更合口味。為此,兩個女人常常爭風吃醋,口角一番還嫌不過癮,隔三岔五還免不了花拳繡腿較量一回。
李延開口大罵時,只見四姨太怒目圓睜,雙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邊,二姨太則歪坐在地,一隻赭紅色的馬桶壓住了拖地的八幅羅裙。
十幾位幫忙打點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熱鬧,見總督大人跑出來發怒,都慌忙閃開,干各自營生去了。
看到這幅景象,李延氣不打一處來,惡聲罵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軍機重地哭鬧,你們吵什麼?說,為什麼吵?」兩個女人一個站著咬嘴唇,一個坐著抹眼淚,都不答話。
「你們聾了,啞了?」李延唾沫亂飛,接著目光四下睃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爺,小的在。」李忠從一堆碼得高高的行李後轉出來。
「他們為什麼吵?」李延問。李忠囁嚅著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開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
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東西,一件也捨不得扔下。收拾下來,把個內院竟堆得滿滿的。
從慶遠街出柳州,都是盤旋山道,運輸負重全靠馬匹。李忠把集中起來的捆紮物件粗略統計一下,大約要一百匹馬馱運。
便稟告李延。李延覺得用一百匹馬馱運行李太過張揚,指示李忠一定要壓縮到八十馱。
李忠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個個勸說,把不太緊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來,二姨太和四姨太卻頂著不辦。
李忠好說歹說,四姨太終於答應把不滿周歲小兒子專用的澡盆撤了一個下來。
輪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裡頭有一隻馬桶,李忠建議把這隻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睜,一桿笛樣叫起來:「喲,那怎麼使得,這隻馬桶是檀香木製的,我從廣州千里迢迢帶過來,越用越舒服,如果換了一隻馬桶,我就拉不出屎來,扔不得,扔不得。」她這裡犟住了,李忠搖頭,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連寶貝兒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隻穢氣衝天的馬桶有什麼捨不得的?」心到手到,這四姨太立馬就衝過去,把守護在行李馱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順手扯起那隻用油紙包好的馬桶,發狠摜到地上。
李忠陳述時,兩位姨太太依然劍拔弩張,隨時準備衝過去廝殺。這總督行轅,原是慶遠街千總衛所,地方局促。
前院辦公,後院為官廨,兩院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間房子。姨太太們住在後院,平日也還是講些規矩不來前院攪和的。
現在皆因搬家,她們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寬敞些的前院,為了清點物件,她們才來到這裡。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如今兩個姨太太當著師爺軍校侍衛管家這麼多下級僚屬的面,為了一隻馬桶打起架來,李延面子上擱不住。
再仔細一看,想打架的是四姨太,這二姨太一向嬌貴,經這一摔,站都站不起來了。
李延吩咐三姨太扶她起來,沒好氣地對她數落:「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甭說是一個檀香木馬桶,就是金子制的,該扔時也得扔。」說著又吼了四姨太幾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在家中撒潑成何體統,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李延在這邊罵,那邊大姨太已領著這幾位
「消魂散」退到後院里去了。李延看著院子里堆積如山的行李,對李忠說:「看來八十馱還是太多,減至五十馱吧。」回到值房,相跟著看了一回熱鬧的兩位師爺先已回來繼續整理文冊。
這兩名師爺也是李延從廣州帶過來的,梁師爺四十多歲,主管總督府一應章奏文牘,董師爺比他小了四五歲,主管錢糧往來冊簿,都是李延的辦事心腹。
「先歇歇吧。」李延招呼他們。
「文件太多,怕一時整理不完。」梁師爺回答。
「殷正茂來了恐怕還得交接幾天,來得及的。」李延說著,吩咐堂差備茶。
三人在值房裡分賓主坐定,飲了一會兒茶后,李延說道:「常言道落毛鳳凰不如雞,我如今就成了一隻落毛鳳凰,你們二位跟了我多年,如今我倒霉,害得你們也丟了飯碗,這也是我不情願發生的事,還望兩位先生海涵。」梁師爺生性憨直,見李延傷感,連忙安慰道:「我們入幕這幾年,東翁待我們不薄,該照顧的也都照顧到了,人非草木,東翁的這份情,我們永遠記得,董師爺,你說呢?」
「梁兄說得是。」董師爺隨話搭話,「這幾年我們跟著東翁,也得了一些好處,即使從此散席,也決不至於為生計犯愁。」兩位師爺說的都是實話,他們跟著李延,每年撈的外快也不下四五萬兩銀子。
李延也懂得他們的意思,但依然從袖子里摸出兩張銀票,一人手裡遞了一張,說道:「這是一萬兩銀票,回到廣州即可兌現,你們拿去收藏好,算是我奉送的安家費用。」兩位師爺免不了遜讓辭謝一番,但還是半推半就收下了。
李延接著說道:「兩位先生手頭掌握的文件,務必清理乾淨,不要讓後來人看出破綻來,特別是董師爺,你那些賬目,能抹平的就盡量抹平。」董師爺會意,與梁師爺略一注目,說道:「這個東翁盡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處置。該掩飾的我都已掩飾過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緊的賬目,恐怕難以抹平。」
「什麼賬?」
「就是兵士的空餉。」董師爺蹙了蹙眉頭,小聲說道,「這三年來,我們給兵部具文,報的都是五萬兵士,實數其實只有三萬,其間有兩萬兵士的空額,新的總督來,我們斷斷交不出五萬名兵士來。」
「是啊,這也是我最最擔心的事。」李延說罷站起身,在值房裡
「橐橐橐」踱起步來。卻說三年前李延來到慶遠街,不出一月,他就發現了一個大大的生財之道,這就是吃兵士空額。
一名士兵每月馬草糧秣例銀衣被等各項開銷加起來是三兩銀子,慶遠前線本來只有三萬士兵,李延求財心切膽大妄為,竟然謊報成五萬。
那子虛烏有的二萬兵士,一年下來就給李延帶來了七十多萬兩銀子的進項。
李延入駐之日經過籌劃,認為不出一年,韋銀豹、黃朝猛等數千蟊賊即可盡行撲滅。
但李延為了多吃空額,並不認真追剿,在給朝廷的邸報中,往往還誇大叛民力量。
他本意是想吃滿四年空額之後,再活捉韋銀豹獻俘北京,這樣就可名利雙收。
私囊大飽不說,還可加官晉爵。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三年來他不斷派人進京,花重金打點吏部兵部戶部等要緊衙門的官員,加之又有
「高拱門生」這一塊金字招牌,他滿以為按計劃行事,可以高枕無憂,誰知中途出了這麼大的變故。
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職的原因,難道就為那一份縣城失守的邸報?須知過去這樣的邸報已經送過十幾份,從不曾出什麼問題……這時院子里一片闃寂,臨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白熾得炫人眼目。
忽然,一隻烏鴉飛臨院中的那棵女貞樹上,發出幾聲刺耳的叫聲,李延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兆。
「你們兩個也知道,這些銀子也並沒有進我一個人的腰包。」李延又轉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道,「身邊的人不說,好處自然都得了,還有京城幾個部衙門的要緊官員,也都禮尚往來,領了我的獻芹之心。只不知為何平地一聲雷,皇上來了這麼一道旨意。」兩位師爺都是久歷江湖玲瓏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只不過是李延自己不提,他們不好說破就是。
現在見東翁有討教的意思,幾天來一直憋在心底的話也就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
梁師爺清咳一聲,首先說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內,哪能知道這慶遠街上的事。何況皇上的旨意,均采自內閣票擬,依在下陋見,東翁這次致仕,問題還是出自內閣。」李延垂下眼瞼思量一會兒,狐疑說道:「這就奇了,內閣首輔高拱是我座主,我對他執門生禮,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難道他會整我?前年廣西道御史上摺子彈劾我,說我排斥戚繼光,剿匪不力。結果皇上頒下旨意把戚繼光調到薊州,高閣老親來信札對我安慰有加,雖然也要我慎思篤行早傳捷報,但口氣十分體己。自后彈劾摺子還上過幾道,都被高閣老一一化解。這迴風雲突變,真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說畢,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臉,兩手撫著腮幫,顯得煩躁不安。
董師爺接著說道:「東翁這幾年花大把的銀子,把京城各要緊衙門打點得路路通。照理不會落到這般結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兩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這裡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們干過的事怎麼治罪都不過分,但事在人為,京城裡那些得過東翁好處的高官為了自身安全,也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只要躲過這一劫,東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動起複,在下平常也讀點雜書,略通相術,東翁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官運好像不會到此為止……」董師爺一向話多,好耍點小聰明,眼看他又要東扯葫蘆西扯瓢擺龍門陣,李延一揮手粗暴打斷他的話,沒好氣地說:「你那個相術我不止聽過一百次,不要說了,你只說說,如今這一劫怎麼度過。」受此搶白,董師爺也不氣惱,他反正看慣了東翁的臉色,知道如何應付。
當下答道:「度過難關,就用那七個字,解鈴還得系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