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3)
馮保著實把那女子抬舉了一番,卻是閉口不談兩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緒都被他撩撥起來。游七忍不住插嘴問道:「馮公公,蔣心蓮琴藝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對付。」馮保也不答話,只是欣賞自己的一雙賽過女人的白手,抿嘴笑著。善於見風使舵的徐爵,這時站出來替主子說話:「斗琴那天,京城風雅名士來得不少,蔣心蓮一出場便贏得一片嘖嘖稱讚之聲,那氣韻風度,讓人想到是仙女下凡。應我家主子的邀請,蔣心蓮先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她嫩蔥兒樣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麼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齊了把耳朵順過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盤』,到此就覺得言不盡意。一曲終了,眾人哪肯放過。蔣心蓮拗不了大家這份抬舉,竟一氣彈了八支曲子。眾人仍不放過,這些獃頭名士,竟忘了蔣心蓮是來與我家主子斗琴的。蔣心蓮說什麼也不肯再彈了,再三施禮蹲萬福請上我家主子。蔣心蓮用的那張古箏,聽說是唐朝宮廷樂師李龜年傳下的舊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卻是自個兒一手造出來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息凝神,剛才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流戲子獃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家主子。「我家主子神息調攝停當,然後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我看到蔣心蓮的臉色都變了,她畢竟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哇,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眾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聲不得,蔣心蓮更做得絕,當即下令跟隨的琴童把那張心愛的古箏摔成碎片,她滿面羞愧地說,『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我終生再也不復鼓琴了。』說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徑直去了。」徐爵繪聲繪色這一場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聽得痴了。張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為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太監卻有閑心來斗琴,而且家中堂會聲勢搞得如此之大,難道他對皇上就不存點忠心?」心中雖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卻逢場作戲大為讚歎:「蔣心蓮的琴藝讓眾人狂,馮公公的琴藝讓眾人痴,何為高手,何為大師,區別就在這裡。」馮保雖骨子裡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先生過獎了,鼓琴如從政,都是要經歷的。平心而論,蔣心蓮琴藝高超絕倫,馮某自有不及處,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這琴藝之外的人生歷練。」馮保悄悄兒引過話題,接著朝尚在興奮之中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隻紅木匣子。「這是什麼?」張居正問。馮保笑道:「打開看看便知。」徐爵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緻的立軸,游七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竟不住低聲吟哦起來: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詩後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岳先生詩,馮保。保字兒下面,鈐了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有著秦篆字韻的「大伴」。馮保抄錄的這首詩,是張居正二十一年前寫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北京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士並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於京城客邸分手,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現在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端。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這一位來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為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為自己的滿腹經綸而自信。詩的字裡行間,透露出他的遠大政治抱負,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佩相將侍禁廬。張居正吟誦完畢,心中怦然一動:「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結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張居正拈鬚一笑,說道:「朝野之間,盛讚馮公公琴書二藝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三萬內宦無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進士出身之人,也沒有幾個能望其項背,這幅字我將永遠珍藏。」「先生如此說,馮某愧不敢當,」馮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繼續說道,「其實先生的書法在鄙人之上,我見過你的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至於先生的奏疏條札我就見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流。我當了十六年秉筆太監,嚴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馮保說話時,徐爵與游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里拉扯閑話去了。書房裡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張居正把書僮送上來的一盤南豐貢品無籽蜜橘剝了一個遞給馮保,自己也剝了一個來吃,一邊吃一邊說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馮保回道:「先生真會說笑話,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她一個女流之輩,只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人傑與鬼雄?先生則不然,你現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當上一個千古宰相。」「千古宰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當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算之權行強國富民之術,「馮公公,你認為在下有這種可能?」「不是可能,只要你願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保口氣懇切不容置疑。張居正腦海里驀然想起那日東暖閣中馮保與高拱吵架時說的那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此中已透露出馮保的驅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為了探得馮保的全部底細,張居正故意低調說話:「馮公公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寵臣。」「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馮保說到這裡,探頭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得的是絕症。」「絕症?不會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經開始在東暖閣批摺子嗎?」「這也不假,」馮保冷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太醫說過,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裡,皇上又命孟沖把帘子衚衕里的那個孌童,喬裝打扮偷偷摸摸領進了大內。」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事情不僅於此,李貴妃也知道了這件事,她頓時盛怒,一跺腳要衝進乾清宮,從萬歲爺的龍床上拉下那個賣屁股的東西,一刀割了他的腦袋。」「後來呢?」「是我攔住了她,我勸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太子遲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時候,貴妃娘娘有什麼話不能說,又有什麼事做不成呢。」張居正已經知道徐爵誑胡自皋三萬兩銀子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孝敬李貴妃的事,看來這位大內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貴妃的信任。他頓時心中生出隱憂:「皇上的生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問道:「聽你這麼說來,皇上病情還會有反覆?」「不是反覆,說得刻薄一點,皇上如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皇帝。」張居正心中一格登:他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馮保關注張居正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搖動三寸如簧之舌,煽風點火道:「還有一件事,我說出來,恐怕張先生會生氣。」「何事?」「今日在東暖閣,我看到高鬍子給皇上的密折,他舉薦高儀入閣。這個時候增加一個閣臣,明擺著是為了擠兌你。」張居正點點頭:「這事我前兩天就有耳聞。高儀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已當了五年禮部尚書,資歷名望都夠了。高儀生性淡泊,對是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據我所知,高拱與高儀平日里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張居正瞟了馮保一眼,沒有吭聲。馮保接著又壓低聲音說道:「先生不要忘了,當今太子可是高儀提議冊立的啊。現在滿朝文武,只有你和高儀是擁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這隻老狐狸,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時候把高儀補進內閣,其用意不是很明顯嗎?」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高拱此舉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與馮保談話就過分袒露心跡,因此只淡然一笑,說道:「我說過,高儀為人正派,加之身體又不好,他就是進了內閣,也不可能有什麼越格的舉動。」「高儀如何是高儀的事,高鬍子如此做,卻完全是為了制約你。如果這件事還不足以引起張先生警惕,那麼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萬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馮保工於心計,不但看出內閣兩位輔臣間的矛盾,而且蛛絲馬跡萍末之風都瞭然於胸。至此,張居正也覺得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閣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讓我栽個大跟頭,只要殷正茂那頭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趕出內閣,這一招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先生既已看出個中蹊蹺,馮某也就放心了。」至此,兩人心思已經融合一處,當下又說了許多朝廷宮闈秘事,並討論大政方略,在此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