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2)
「啟觀,你就別走了。」高拱喊住他。魏學曾以為高拱還要長談下去,便把已經邁出值房門檻的一隻腳抽了回來,規勸道:「元輔,你也該回家了,半個多月沒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挂念。」高拱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個元配夫人與之長相廝守。
因沒有兒子,又未曾討妾,一年四季家中總顯得冷冷清清。
「我那個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說,「十幾年前就吃起了長齋,我回家等於進了廟,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條。今晚上,你就陪我吃頓飯。」說畢,也不等魏學曾表態,朝門外高喊了一聲:「高福——」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聽得主人喊叫,連忙滾葫蘆一般跑了進來。
高拱問他:「你上回說,啥館子的豬頭肉做得好吃?」
「回老爺,是薰風閣的。」
「你頭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隨後就到。」高福應喏而走。不一會兒,高拱與魏學曾換了兩乘便轎,朝位於燈市口的薰風閣迤邐而來,他們撤去儀仗扈從,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留了一隊錦衣衛暗中保護。
卻說到了薰風閣后,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當,店老闆親自出店迎接,巴結不盡地把他們領到樓上一處羅綺滿堂、宮燈璀璨的雅間,洗手凈面之後,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肴也就在頃刻間擺了滿滿一桌。
中間一個尺二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裡,盛滿了剛起蒸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肉,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唔,好香!」高拱聳聳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夾起一小塊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膩,香而有味。
他讓高福把侍立門外的店老闆喊了進來,問道:「你這豬頭肉是怎麼製做的?」店老闆回答:「啟稟首輔大人,小人這店裡頭的豬頭肉,都是熏制出來的。」
「我知道是熏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產,但煙氣太重,老夫並不喜歡吃,你店裡這個熏豬頭,卻頗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輔大人誇讚,有您老肯賞臉親來品嘗,小的也不枉開了這爿店子……」店老闆受寵若驚,加之又從未見過這等顯赫人物,因此嘮嘮叨叨辭不達意。
高福見他狗扯羊腸,便從旁喝道:「少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爺,你熏制豬頭肉有何秘方。」
「是,是,」店老闆點頭哈腰賠笑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秘方,這豬頭肉是用茯苓、當歸等藥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鮮豬頭先腌三五日,然後取出來掛在過風處,晾它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乾,再吊在熏籠里用藥材來熏,微火輕煙,熏好一隻豬頭,總得一個多月工夫。」高拱饒有興趣,邊吃邊問:「為啥只是豬頭呢,豬肉中不中?」
「豬肉就差一點了,因為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熏煙炙進去,從裡面再往外透,藥材的香味兒便徹底滲了進去。」
「唔,有道理。」高拱點頭稱讚,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把那一盤豬頭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卻無人伸筷子。
高拱吃得興起,對店老闆說:「你把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盤豬頭肉來,今夜裡咱們專吃這個。」店老闆遵命撤盤換菜,這時門外有人隔著門縫兒朝里窺探。
魏學曾眼疾,大喝一聲:「誰?」
「是我,」一個約摸三十來歲身著七品官服的人應聲推門而入,於桌前跪了下去,「卑職叩見元輔與魏大人。」來者是高拱內閣值房中的幫辦文書韓揖。
「你怎麼來了?」高拱問。韓揖呈上一封文書,說道:「這份邸報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報上所言之事有些緊要,故尋到這裡來了。」
「誰送的邸報?」高拱問。
「應天巡撫張佳胤從安慶府傳來。」高拱接過邸報,匆匆看過,頓時臉色大變,他把邸報遞給魏學曾,陰沉地說:「你看看,張居正已經撕開臉面了。」
「落轎——」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著一色張府號衣的轎夫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呢大轎停在張大學士府的轎廳里。
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帘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只要他一回來,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就會變得鴉雀無聲。
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裡,張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時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
因此,張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雜役,都很怕他。張居正的大學士府位於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衚衕。
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再進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衚衕就在燈市口大街進口不遠。
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的時候,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陞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士。
數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於是,就託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
這裡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蘇州人,好治園子,因此把這一處住宅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
大院佔地約略有十畝之多,分前後院,後院為眷屬住所,前院為宴飲會友之地。
隔開前後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台樓閣,不失為居家勝景。
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於是一說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幸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眼看就要當
「閣老」的重臣,於是只要了張居正二萬兩銀子。這座院子,按當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好賣的。
如此賤賣,張居正甚是過意不去,執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這個人情,半推半就,這樁交易就成了。
張居正買下院子后,又根據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令已過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條青菜花黃的春景。
可是北京城裡,樹枝兒才剛剛破綠,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只稍稍篩下一點春意。
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里瀰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個多月未曾回家的張居正,此刻沒有心情觀賞它。
他勾頭穿過庭道,徑直走到後院,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佈道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
在後院客廳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
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上述四位外,還有七歲的允修、五歲的靜修兩個。
問了幾個成年兒子的學習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裡用茶,品茶時,他讓書僮把管家游七喊來。
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了書房。只見來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臉頰狹長,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硃砂痣。
他身穿一件用上海縣三林塘出產的青色標布製成的道袍,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裡的淺幫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天青色的堂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與張居正同鄉,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三年後再度回京復官,就把游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
從那以後,一晃過了十六年。游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房親戚,應該喊張居正表哥,但游七謹守主僕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稱,而只喊老爺。
這游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參加鄉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後,遂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
張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警。讓他管家,他把家中一應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游七坐下。
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我這些時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游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是老爺您要多多注意身體。」
「怎麼,你看出什麼變化了嗎?」
「十幾天不見,老爺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張居正苦笑了一下,問,「這一段時間,家中有什麼大事嗎?」
「半個月前,老太爺來信,要在清明節前往宜都祭奠祖墳,並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不在家,我請示夫人,託人給老太爺帶去二百兩銀子。」張居正
「哦」了一聲,一股思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張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張關保。
張關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是同鄉,明太祖起事時,張關保也跟著當了一個兵士,後來在大將軍徐達的麾下當了一名下級軍官。
明朝立國之初,朱太祖論功行賞,把張關保封了一個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也就入了湖廣的軍籍。
明朝的軍籍,無論兵士和官長,都是世襲的。張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麼功績,死後葬在宜都。
張關保有一個曾孫,叫張誠,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襲的尊榮,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這個張誠便是張居正的曾祖。
小時候,張居正曾跟著祖父張鎮前往宜都祭掃過一次祖塋,自那以後四十年過去了,張居正再沒有去過宜都。
前年,他曾給宜都縣令許印峰寫過一信,說過
「遠祖孤塋,辱垂青掃拂」的話。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來完成了。張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閑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大人了。
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里之遙。關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葯,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
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怏怏,於是說道:「祭祖這樣的大事,二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游七遲疑了一下,囁嚅著回答:「以老爺這樣的身分,這一點銀兩帶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麼?」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張居正追問。
「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吃緊。」張居正聽了又不吭聲,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仆婢,總共有百十號人,這麼多人吃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
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的。有時候,皇上也額外給一點獎賞,但畢竟有限。
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
若是一些想說情陞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上一鼻子灰。張居正遊歷官場,想做經邦濟世的偉業,因此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麼把柄。
因此,他的經濟總也沒有寬裕的時候。為了節省開支,有時也想裁減傭人,但抬轎的轎夫,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外院的書僮,內院的丫環,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
官做到這個位置,必要的排場還是要的。在這麼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居正常常捉襟見肘,因此最怕談的就是這個
「錢」字兒。幸虧游七是個能幹人,由於他的籌劃,家中總沒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窮水盡的地步。
有時候,張居正也風聞游七背著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免不了要嚴厲地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
畢竟這麼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目稍大的禮金,游七也決不敢擅自作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裡有數。
「用度吃緊,節省就是。」張居正慢悠悠地說,接著問,「還有其他的事嗎?」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門房進來稟報:「老爺,徐爵求見。」
「快請。」張居正吩咐。游七便隨門房到外頭迎客去了。不一會兒,游七領了兩個人踅回書房,一臉興奮地說:「老爺,馮公公看你來了。」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因剛才自家人講話,書房裡只秉了一根蠟燭,光亮昏暗看不清來者,這會兒書僮點亮那盞八角玲瓏宮燈。
在雪亮燈光下,只見馮保一身青佈道袍學究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
他朝張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說:「張先生,馮某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哪裡話。」張居正一面讓坐還禮,一邊回道,「剛才門房只說徐爵,要知道您來,我當出門迎接,失禮了,失禮了。」馮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說道:「先生不必多禮,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大好。」張居正暗自詫異,馮保從未登過他的家門,今天何故不請自來?
不過,他並不急於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扯起野棉花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自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素慕馮公公琴藝,特意千里迢迢攜琴來訪,要與馮公公一較高低,可有此事?」論年齡,馮保比張居正大了四五歲,但因是個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養得好,一張白凈圓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皺紋,看上去比張居正顯得年輕。
就張居正的問話,馮保一邊品茶,一邊答道:「是有這麼回事兒,唔——就是和高鬍子在東暖閣鬧了個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麼來著?」他偏頭問徐爵。
「蔣心蓮。」
「對,蔣心蓮,」馮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風,很有一副看相。聽說她四歲學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關門弟子,九歲就彈得一手好箏,十三歲就名滿江南。王公貴戚官紳臣僚家的堂會,若能請得她到場,必定是喧傳一方轟動一時的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