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1)
隆慶皇帝中風之後,吃了太醫祛火去邪的湯藥,又嚴禁了房事,不過十天,病情就顯著減輕,這一日還挪步到西暖閣批了幾道摺子。
消息傳出來,日夜守在內閣須臾不敢離開的兩位輔臣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按皇上的意思,本來是要他們在東暖閣中安歇。
但高拱堅持內外有別,並申明內閣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宮不過一箭之遙,有事喊得應,皇上這才同意他們回到內閣宿值。
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內閣又發出一道咨文,從今天起,各衙門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
前面已經說過,高拱身任首輔同時又兼著吏部尚書,平日工作習慣是上午在內閣上班,下午到吏部處理部務。
因為皇上犯病,他已有十來天沒到吏部,這天下午一俟簽發了咨文,他就起轎往吏部而來。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早就在門口迎候,並一起走進高拱寬敞明亮的值房。
這魏學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性格耿直,有口無心,敢作敢為,曾出撫山西、遼東等省,頗有政績,在官場上素有
「魏大炮」之稱。無論是脾氣還是辦事幹練作風,魏學曾都深得高拱賞識,因此拔擢他來擔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務。
卻說兩人值房坐定,魏學曾簡要地把這十幾天來吏部事務述說一遍。高拱向來大事小事都牽腸掛肚,雖然放手讓魏學曾處理部務,但凡事卻又必須向他彙報明白。
這會兒魏學曾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高拱不厭其煩聽得仔細,遇到含糊處,還要插話問個清楚。
魏學曾說畢,高拱問:「李延可有辭恩摺子到部?」按規矩,接旨致仕官員都要上摺子辭恩,這類摺子須得寄吏部轉呈。
魏學曾搖搖頭說:「尚未收到,廣西慶遠離京城數千里之遙,想必李延的摺子還在路途之中。」高拱皺了皺眉,垂下眼瞼思慮一會兒,問道:「啟觀,你和李延是同年,你說,這李延驟然間丟了兩廣總督的烏紗帽,會怎麼想?」
「那還會怎麼想,一個字,氣!」魏學曾心直口快,說話不看人臉色。高拱被他噎了一下,強笑了笑,問道:「他自己失職,氣從何來?」魏學曾回道:「失職可以罰俸,可以降級,可以另換位置,斷不至致仕。何況李延還是元輔的門人,對門人處罰如此嚴厲,何以羈縻人心?再說替換李延的殷正茂,也不是什麼循吏良臣。現在這件事在京城裡頭已被炒得沸沸揚揚……」魏學曾還欲說下去,突然一眼瞥見高拱臉拉得老長,便打住了話頭。
其實,高拱的臉色並不是做給魏學曾看的。他是因為衙役送茶進來,眼見青瓷茶盅而聯想到東暖閣中那些繪滿春宮畫的瓷器。
看到魏學曾不說話了,便問道:「你怎麼不說了?」
「我怕元輔不肯聽。」
「這是哪裡話,」高拱當即收回心思正襟危坐,專註地看著魏學曾說,「你說下去。」魏學曾因為
「斷」了這一下,衝動的情緒受到遏制,頓失了長篇宏論的興頭,愣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依下官之見,元輔以殷正茂取代李延,走的是一步險棋。」高拱哈哈一笑說:「你乾脆說是一步臭棋得了,我還不知曉你魏大炮,心裡頭就這麼想的。」魏學曾不置可否,佯笑了笑。
高拱眼中賊亮的光芒一閃,接著說道:「外頭輿情恐怕還不止這麼多,三公九卿裡頭,誰都知道張居正已經三次推薦殷正茂,是我堅持不用。公平地說,此人在江西巡撫任上,捕盜安民,催收賦稅,功勞苦勞都有。江西稅銀累年積欠總額排在全國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開府建衙不過兩年,這積欠的排位已往後退了十七位,績效最為顯著。但是,此人性貪,去江西兩年,彈劾他的摺子就有十二份之多。這裡面固然有地方官員不滿殷正茂的苛政,挾私憤告刁狀的成分,但所列舉殷正茂貪墨之劣跡,據我判斷,也並非儘是捕風捉影之事,這是我堅持不用的理由。這一點,記得以前我不止一次與你談過。」魏學曾點點頭,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層,因此更不明白高拱為何突然間改變了態度。
皇上任命殷正茂為兩廣總督的旨意到部,魏學曾遵旨作速辦理委札及關防文書時,便覺得事變突然,不由得犯嘀咕。
當他聽到大內太監傳出話來說皇上曾罵高拱
「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時」,還以為高拱失寵,拔擢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主意。
後來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穩坐首輔之位,心裡頭這一塊疙瘩老是解不開。
現在正好當面問一個清楚,解開這個謎,於是說道:「對李延和殷正茂這兩個人,元輔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處。」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啟觀,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一臉不解之色,高拱接著解釋說,「那天作出這個決定之前,事情有了兩個變數,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報送到。皇上十八歲時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師,君臣間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夠窺測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極門金台一怒,居然也罵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話,這就叫天意難測。後來太醫在東暖閣陳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裡頭就升起不祥之兆。萬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變,就會有人趁混水摸魚,來搶這首輔之位了……」
「你是說張居正?」魏學曾插話問道。
「不是他還能有誰?」高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國子監祭酒時,張居正由翰林院編修升任國子監司業,當我的助手,開始與我共事。當時的首輔是嚴嵩,我倆都對他極為不滿,也都懷有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宰輔之志,很快我倆就成為莫逆之交,互相以相業期許。後來又先後入閣,任輔臣之初,他與我還能心心相印。在籌邊、治漕與侯王爵祿裁正等諸多國家大政上,與我互相策應,配合默契,辦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張居正並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內閣中陳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繼致仕,只剩下他和我兩人時,他的奪位之心就已日見端倪。他對我表面承應如初,暗中卻在摩拳擦掌,與我較勁。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國家凡有用人之機,他就盡量推薦自己的同鄉、同年和門生,這一點,從他入閣之初就開始做了,只不過不像近兩年如此明顯。舉薦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黨的私心。」高拱牽藤扯蔓數蘿蔔下窖,把陳年往事說了一大堆。
魏學曾認真聽來,已明白了大概,同時想起了一件與之關連的往事:隆慶二年初春,在當時的禮部尚書高儀的提議下,內閣中的幾名大學士聯名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儘早確立朱翊鈞的太子地位。
隆慶皇帝有兩個兒子,均為李貴妃所生。朱翊鈞是大兒子,當時只有五歲,隆慶皇帝對這個皇長子非常喜歡。
他記得有一天自己正騎著馬在宮中遊玩,朱翊鈞忽然出現在御道上攔住馬頭,仰著臉對玩得高興的父親說:「父皇,你一個人騎著馬,摔下來怎麼辦?」隆慶皇帝見兒子這麼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歡,連忙翻身下馬,抱起朱翊鈞著實撫慰一番。
現在收到內閣大臣請求冊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並於三月份舉行了冊立儀式昭告天下。
那時的內閣首輔是松江人徐階,張居正甫一入閣,就趕上了這件大事。
而先張居正入閣的高拱,卻因與徐階鬧翻,遭到言官們的彈劾在頭年年底就被排擠出閣回了河南老家。
因此在冊立太子這件大事上他可謂
「手無寸功」。當時合疏上折的四名內閣大學士,如今只剩下張居正一人。
歷朝歷代,大凡太子登基,都會重用擁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慶皇帝登極前的老師,故得到皇上的寵任。
現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測,十歲的太子朱翊鈞就會承繼大統。從習慣上講,朱翊鈞自然在感情上更親近張居正。
高拱雖是德高望重的柄國之臣,卻畢竟輸了這一著,俗話說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謂道出了箇中奧秘。魏學曾心裡清楚,高拱久居政府,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
他現在突然改變主張捨棄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這非常時刻的應變措施。
但高拱既不肯說破,魏學曾也不便追問。不過,他覺得高拱這步棋走得太險,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元輔既知道張居正這等心思,為何還要順水推舟促成這件事呢?」高拱就知道魏學曾會這麼問,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來從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後又坐下說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來的臭豬腸,領了那麼多的兵馬和糧餉,卻奈何不了幾個蟊賊。春節后寫來三份邸報,全是壞消息,再不撤換他,叫天下人怎麼看我?說實話,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勢不會壞到這種地步。這也是老夫一點私心,照顧門生而貽誤軍機。現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設若變故發生,有人就會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於被動挨打之中。與其讓別人來涮這個潲水鍋,倒不如自己先整治乾淨。至於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張居正三番五次舉薦他,我若硬頂住不用,別人就會數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為朝廷進賢。何況殷正茂這個人,在朝野之間紛爭很大,原也在用與不用兩可之間。我現在起用他,一則可以杜塞政敵之口,二則還可以觀其後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滅叛匪,這知人善任的美譽,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個銀樣∏雇罰圓黃穡揖偷孟壤窈蟊掄死險艘豢樗悖備吖吧焓忠換櫻雋艘桓
「砍」的動作,臉上也擺出騰騰殺氣來,魏學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處置的真實意圖,不由得對這種工於心計一石三鳥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
「生薑還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場老鬥士!」魏學曾心中嘖嘖稱嘆,趁勢又問:「聽說元輔指示戶部,在殷正茂造出的軍費預算上多加上二十萬兩銀子,明著讓他貪污,此事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高拱點點頭承認。魏學曾立即表示反對:「這樣做有乖政體,下官不敢苟同。當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貪墨成風,元輔如此做,等於是推波助瀾,縱容天下官員貪贓枉法。」
「好你一個魏大炮,輕輕鬆鬆的就給老夫定了天大一個罪名。」高拱手指差點戳到魏學曾的鼻樑上,嘴裡噴出笑聲,滿屋子嗡嗡迴響,一部連鬢長須抖動如風中秋草,「你這個人,優點在於嫉惡如仇辦事幹練,但稍嫌不足的,則是遇事不肯在腦子裡多轉幾個圈。你就不想一想,這二十萬兩銀子,他殷正茂敢拿么?」
「元輔既公開給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問得好——好就好在『公開』二字。」高拱由於興奮,已是一頭熱汗,他隨便撩起一品仙鶴官袍上綉有四爪金龍的長袖舉到額頭一陣亂揩,然後湊過身子,雙眸炯炯盯著魏學曾問道,「古往今來,你何曾見過哪一位官員敢公開貪墨?」魏學曾也神經質地揩了揩額頭——其實他微汗都不曾出得。
他感到高拱問話中藏有玄機,倉促答道:「古往今來也沒有哪一位首輔,敢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讓人貪墨。」
「看看,你又說出這等人云亦云的話來。我多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是真,但咨文上詳示仍是軍費,並沒有一個字說明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啊?」魏學曾驚詫地睜大眼睛,隨即懊悔自己怎麼忽略了這一細節,和元輔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著說道:「殷正茂敢私吞這裡面的一兩銀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來元輔多撥二十萬兩銀子是一個圈套?」
「你以為是什麼?我高拱作為柄國之臣,難道是那種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員們私下謠傳,說是你親口說的,多撥二十萬兩銀子就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我是說過,那是故意說給張居正聽的,我就知道他會把這句話傳出來。但是,口說無憑,以字為證。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軍餉?」
「如果殷正茂既打贏了這一仗,又鯨吞了這二十萬兩銀子,元輔你如何處置?」
「送大理寺鞫讞,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猶豫地回答,接著臉一沉,不安地說,「我所擔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貪墨,而是怕他不貪墨。你也知道,他和張居正是骨頭連著皮的關係。殷正茂出的問題越大,張居正的干係也就越大,神龕上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個辦法,搬!」聽完高拱的連環計,魏學曾已是驚得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裡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殺機,使得他對高拱的陰鷙有了更深的領教。
話既說到這一步,憑著他對首輔忠貞不二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飛往慶遠府,把那一張二十萬兩銀子的單票硬塞進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師相的一番苦心。
「萬一殷正茂有所警覺,不貪墨也不要緊,」瞧著魏學曾怔忡不語,高拱又顧自說道,「老夫還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腳剛走,我就密札給江西道御史,要他加緊查實殷正茂在江西任內貪墨劣跡。總之,慶遠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贏了,我有罪治他,打輸了,我更有罪治他!」………不知不覺,兩人已在值房裡私語了半日,透窗的陽光已經收盡餘暉,值房裡光線朦朧起來。
早就過了散班時辰,因兩位堂官關門密語,吏部一應官吏也就不敢離開。
衙役又進來沖茶,值日官瞅空兒進來稟告吏員都還沒有離開,不知兩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見。
「都回去吧,」高拱吩咐,「這些時大家都累了,也該回家睡個囫圇覺。」值日官退下,魏學曾也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