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失蹤者
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二杜竟然差一點被關進監獄。不過他總算有驚無險,而他的一些戰友卻沒有那麼幸運,他們紛紛遭到逮捕或者失蹤。
2000年春節二杜老鄔匆匆去了一趟外地,據說因為某戰友父親去世,趕去料理後事。這個戰友失蹤多年,至今下落不明。於是我意外地得知,該知青捲入一起驚天大案中,他和許多知青犯人發起武裝暴動,據說當時場面極為慘烈,簡直稱得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知青不知怎麼弄到了槍,也有說是與知青看守相勾結,把監獄夷為平地。這就是游擊隊歷史上鮮為人知的「蠻光監獄大暴動」。
我記住這個知青名字叫蔡東,是監獄暴動事件的主謀之一。我關心的問題是,這起轟動一時的暴動事件是偶然還是必然的產物?它對當事的知青和所有境外知青的命運有什麼影響?它給所有死去的和活著的知青有什麼傷害?它對於境外知青運動和整個知青運動有什麼意義?
但是沒有人回答我,因為所有當事人均已消失在茫茫的歷史迷霧中。歷史是一座山,我們無法看清山中隱藏的秘密。
我的另一個朋友老唐常年把修車攤擺在街頭的轉角處,他穩穩地坐在輪椅上,陽光斜斜地從天空中照下來,老唐沐浴在明亮的光線里,一雙粗糙的大手很靈活,那幅畫面簡直就是自強不息的勞動廣告。那天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專心替人修自行車,老唐面色赤紅,很像高溫燒制的紅泥磚。他的手指裹著一層老繭,老繭開了裂,給人感覺很有力度,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自行車內胎剝下來。
我們常常這樣坐在家鄉城市的天空下說話,他勞動,我陪他。老唐告訴我,他的腿不是被敵人而是被自己地雷炸掉的。那是一次事故,世界上常常都會有許多不幸的事故發生。游擊隊宿營必須布雷警戒,開拔前把地雷起走。那天早上太陽尚未升起,森林像一張濕漉漉的大網,網裡漂浮著黑夜的破碎影子。游擊隊員唐大昆按照昨天的記號回收地雷,他在起到第五顆也就是最後一顆時出現一點小小差錯,記號不見了。他明明記得記號是一堆枯樹葉,樹葉上插了一朵粉紅色的杜鵑花,但是現在杜鵑花不見了蹤影,而樹林里有許多一模一樣的枯樹葉,你知道地雷埋在哪一堆樹葉下面呢?
正當他的腳在樹葉之間猶豫時,命運的魔鬼忽然竄出來,不由分說地攫住他。他說,當時只來得及看見一朵耀眼的血火之花猛烈地綻放開來,一瞬間照亮黎明前的黑暗叢林……
那一年他剛剛19歲。
我看見許多鞋像水一樣流過去,又有許多鞋流過來,大街是一條鞋的河流,老唐和他的地攤就是河裡的石頭。金三角不相信眼淚,無論踩響敵人還是自己的地雷結果都一樣。老唐同我說話的時候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我盯著他的手,這雙曾經緊握槍桿的手如今像蝴蝶一樣圍繞自行車輪胎翩翩起舞。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有種悲傷的感覺,像迷路的旅行者。
我聽見野獸在附近響亮嚎叫。
我問老唐:你聽說過監獄暴動的故事嗎?還有蔡東,他是個知青,你認識蔡東嗎?
殘疾人搖搖頭說:我不認識蔡東,監獄暴動聽說過,但是我有個戰友被關進監獄,後來失蹤了,聽說當了叛徒。
又是一個失蹤者!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像獵狗一樣放出光來。通過老唐斷斷續續地講述,於是我知道這個失蹤者名字叫楊宏建,曾經做過首長的警衛班長,後來被關進監獄。蠻光監獄大暴動之後他投降了反動敵軍,帶領敵人偷襲游擊隊總部,連**主席都被敵人殺害了。
太陽短暫地消失幾秒鐘,然後從另一片雲層鑽出來。老唐說:聽說他得到敵人一大筆賞錢,發了大財,後來隱名埋姓去了泰國。
我小心地說:你估計這個人還活著嗎?
他說:也許吧,不過三十年了,誰知道呢?
我說:假如我上泰國去,你認為我能找到他嗎?
修車匠停下手中的活計,他驚訝地望著我說:你真的要去找他嗎?那邊可不是咱們中國……不過他有個顯著特徵,就是左耳廓長了一個「趾耳朵」。
「趾耳朵」就是醫學上所謂「耳息肉」,據說人類長「趾耳朵」的概率為萬分之一。隨後老知青沉默下來,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有種煙霧一樣的惆悵。
這天我們一直坐到殘疾人妻子來接丈夫回家,嫂子是個福利工廠女工,腿不那麼方便,但是他們相濡以沫。妻子幫助丈夫把那些工具搬上輪椅,然後妻子推車,丈夫搖動車把手,再後來兩人漸漸合為一個影子,消失在馬路盡頭的夕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