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羅小明
羅小明是個普普通通的境外知青,2000年我在昆明的茫茫人海中追尋種種境外知青的線索,終於與這個叫做羅小明的老知青不期而遇。別人告訴我,羅小明曾在那座神秘的蠻光監獄當過看守,至於他為何成為那場監獄大暴動的倖存者則無人知道。
我是在昆明海埂二手汽車交易市場找到羅小明的。那天天氣奇熱,我看見羅小明額頭上布滿亮晶晶的汗珠,一張寬大的臉龐上膨出厚厚的油彩底色,五官蓬鬆,像一張剛出爐的北方燒餅。
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替我們作了介紹,我看出老羅生意很忙,旁邊有人指點說,羅老闆是這家二手車場的大人物,別人幾天成交一台車,他一天卻能成交幾台車。我想如果套用股市行話,羅老闆大概就是所謂領漲股龍頭股吧。我正擔心這隻龍頭股沒有時間接受採訪,不料他對手下人交待一聲,自己開過一輛「本田」就把我載去他家裡。
羅小明解釋說,他原名不叫羅小明,叫駱曉民,前面那個名字是在金三角打仗時用的化名。
但是我還是願意叫他羅小明。
我認為車老闆羅小明算得上金三角歸來的眾多老知青中的少數成功人士之一。他在境外從軍五年,八十年代下海做生意,至今已有十幾年歷史。我看見老羅的家庭生活依然保持簡潔樸實的軍人作風,不像一些突然暴富的商人那樣銅臭。
老羅至今仍珍藏許多游擊隊的內部文件、戰報、簡報、學習材料等等,他稀里嘩啦搬出一大堆發黃的故紙來任我翻尋,還應我的要求脫下衣服來查看傷疤。我吃驚地看見老知青前胸後背各有一個傷疤,軍事術語叫做「貫通傷」,我看見這兩個邪惡的傷口像兩條毒蛇一前一後纏繞心臟,與心臟共舞。我為老羅慶幸,如果毒蛇再靠近那麼一點點,只消幾根頭髮絲,那麼今天改革開放的羅老闆就再用不著跟林林總總的二手汽車打交道了。但是羅小明說:這不是金三角打仗負的傷。我沒有上過前線。
我很意外,老羅解釋說:這是紅衛兵武鬥留下的紀念。
這一天我們坐在昆明西郊一幢樓房客廳里,高原的陽光很熱烈也很泛濫,天空像座鍊鋼爐,明晃晃的鋼水從窗外傾瀉而入。我們喝著雲南著名的普洱茶,這種味道粗礪濃烈的大葉茶很像那些在深山峽谷中趕著馬幫的高原漢子。羅小明說,因為有傷,上級便沒有派他上前線作戰,而是留在後方當了一名監獄看守。
我知道這座監獄就是神秘的蠻光監獄。
三十多年前,昆明知青羅小明懷著革命理想走進一座游擊隊監獄,開始他傳奇般的境外游擊隊生涯其實也就是武裝看守生涯。監獄毗鄰一座倮黑族山寨,當地人稱蠻光山寨,所以監獄又稱蠻光監獄。監獄地處後方深山,幾乎與世隔絕,加上戒備森嚴,從未發生過犯人逃脫的事件。關押在監獄里的犯人大都是罪大惡極的反革命、特務、國民黨分子、山官、頭人、土司、毒販、土匪頭子,以及死心塌地反對游擊隊的敵人。隨著游擊隊開展「大清洗運動」,監獄罪犯的身份也開始發生變化,從前那些黑皮膚打赤腳的本地土著漸漸少了,反動階級山官土司國民黨特務難覓蹤影,取而代之的都是前線五花大綁押送回來的游擊隊知青。這些知青犯人的罪名個個都很嚇人,比如反革命陰謀集團、鑽進革命隊伍的野心家、定時炸彈、內奸、特務、叛徒、階級異己分子等等,讓人難免心驚肉跳。
我問老羅:你怎麼想?你相信他們都是反革命嗎?
他老老實實承認:這恐怕就是我提前退伍的原因吧。我是個知青,感情上傾向知青,我相信所有到金三角打仗的中國知青都是真正的熱血青年,因為跨過國境需要極大的勇氣和犧牲精神,他們沒有理由跑到國外來反對游擊隊。可是我的身份是個監獄看守,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的職責是站崗放哨,我沒有權利懷疑上級,更不能違抗命令。
我說:有個知青犯人叫蔡東,還有楊宏建,你認識他們嗎?
他搖頭說:我說過,我的職責是站崗放哨,跟犯人沒有任何聯繫。
我說:講講監獄暴動的經過好嗎?你是怎樣逃出來的?
不料老羅更加抱歉地說:對不起,此前我奉命外出徵集公糧,後來監獄發生暴動,再後來我奉命調到一座武器倉庫當看守。要是當時我在場的話,你說今天我能坐在你的面前嗎?
我聽見自己心中那扇剛剛打開一條縫的希望之門又嘎嘎地合攏來。老羅不忍心看見我一臉沮喪,就安慰我說:你跟小潘談談去吧。你恐怕不知道吧,她也在蠻光監獄當過看守。沒準兒她能為你提供什麼線索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