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皇帝

張大人沒有將琉璃所畫的那三幅畫公之於眾,自是有一個合理原因的。

而這個原因,也正是琉璃能夠「說服」張莒的訣竅所在。

外界的人隱隱聽說那天溫家的痴兒曾去過府衙,究竟做了什麼不得而知。

就算張大人的近身隨從,也不明所以。

此事,彷彿也只有天知地知,張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可溫養謙是個聰明人,他明白自己不會無緣無故的從死到生。

小廝也告訴他,那日琉璃拿著張大人的「畫像」,逼著他帶路到府衙的事。

溫純從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兒也不會讓她流露出什麼異常,平日里若非溫姨媽跟養謙哄勸,甚至連房門都絕少邁出一步……只願意縮在房間里埋頭髮呆。

試問這般一個痴兒,又怎會繪像,又怎會主動拉著小廝出門?

養謙出獄后詢問琉璃,琉璃自又裝傻不說。

溫養謙無奈,親找到張大人,先謝過大人明察秋毫,又問琉璃到訪之事。

張莒倒也沒瞞他,只說道:「世人都說令妹痴愚,叫我看來,令妹卻是冰雪聰明。若不是她親自來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鑄成大錯,冤殺了你了。」

養謙心中狐疑,卻不敢多說,因為他預感到這其中一定有個令自己吃驚的內情。

張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為何不把實情告訴本官,畢竟此事……關乎令妹的名節。」

養謙聽到他提「不把實情告訴」,心怦怦亂跳,以為張莒知道了那日酒樓的真相。但聽到「令妹名節」,卻又幾乎跳起來。

他不敢出口問,只是臉色鐵青地看著張莒。

張莒見他表情難看,卻誤會了,起身走到書桌邊把那三張畫拿了出來:「這是令妹當日給我所繪。」

養謙接過來,低頭看時,渾身的血幾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發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著紙,牙關緊咬嘴唇抿緊,像是要立刻質問張莒……但卻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這……是純兒給大人畫的?」

「嗯,當日我親眼見她所畫,」張莒點頭,見青年臉色愈發不好,顯然情緒激動,便安撫道:「你放心,此事我絕不會公之於眾。」

養謙眼中酸澀難當,矗立半晌,又獃獃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圖,第一幅,是一個滿面橫肉的胖子,正張牙舞爪,向著一個小女孩撲過去。

第二幅,卻是那女孩子被另一個青年抱住,女孩兒正在灑淚,那青年滿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滿面橫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養謙跟張莒都不是蠢人,其實這三幅畫一目了然,雖然毫無任何筆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筆塗鴉,但卻栩栩如生,令人一見便能感受到那畫上的情緒。

死者朱公子體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顆痣。這畫上的橫肉惡霸也是同樣。

而那青年公子劍眉斜挑的樣子,卻像極了溫養謙。

至於那小女孩子是誰,自然不消說了。

三幅畫連貫起來,劇情也十分明顯:朱公子意圖對溫純不軌,溫養謙知道此事十分憤怒,溫養謙借故殺死了朱公子。

張莒道:「我已查過,的確這姓朱的曾往貴府走動。你為妹報仇手刃這禽獸,實乃義勇。又因捍衛她的名節而不肯吐露實情寧肯赴死,正是孝悌友愛之舉,本官覺著這非但無罪,反該值得嘉獎。」

養謙表面獃獃怔怔,心中驚濤駭浪。

朱公子雖曾去過溫府,只不過是為了找他,並沒有跟溫純照過面,這點兒養謙是確信的。

所以說這畫上的事,並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無中生有」地畫了這一段,更讓張莒立刻信以為真,且扭轉了這整個案子,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驚世駭俗。

養謙不明白妹妹為何要「兵行險著」,畢竟不是每個當官的都跟張莒一樣,會因為這一段隱衷而冒險改判。

何況也沒有人能證明這一段,張莒為什麼深信不疑?

——養謙不明白,琉璃卻明白。

正因為琉璃已經揣測到張大人看過那幾幅畫的反應,所以才選擇了這種方式。

張大人從一個前途無量的京官被貶到外地,就是因為同樣的情節。

因為自己的妹子被調戲,張莒怒打那潑皮,那人突然身死,張大人也差點兒給查辦。

因為此事,張大人的心裡本就窩著一股火,他不服。

試問,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樣情節的案子,張莒會如何料理?

將心比心,感同深受,他會把溫養謙看成為妹妹出頭的自己,恨不得幫溫養謙脫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確犯案累累,罪有應得。

這就是琉璃篤定張莒看了那幾幅畫后不會坐視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歡溫養謙跟溫姨媽。

她是獨生女兒,母親又早逝,父親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麼親近,她不僅把他當成了師兄,更幾乎當成了真正的兄長,甚至在父親死後,范垣更自動升華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後來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稱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戀戀牽挂之情給生生壓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兒……

沒想到再世為人,居然有了母親的疼愛,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關心愛護。

養謙因裡外周旋,碰到什麼至為為難的事,不敢告訴溫姨媽,便偷偷地跟溫純傾訴。

琉璃雖覺著偷聽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連她也不去聽了,養謙這些事又向誰說去?憋在心裡難免出事。

養謙對這個妹子可謂好到了極致,他殷殷切切的親情愛顧,為了這家子在宅門裡周旋辛苦,不知為何,隱忍辛苦的養謙,竟讓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養謙匆匆回來,抱著她話別後被官府拿走。

溫姨媽聽說此事,果然驚的幾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觀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勢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這家子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無奈之下,琉璃才決定「出此下策」。

這自然絕不能跟養謙坦白。

這會兒,養謙見妹妹仍舊不回答,卻並沒有再緊著追問。他畢竟知道「溫純」的性子,略逼著些,就會失控發狂一樣,她自然傷不到人,但在那種無意識般的情形下,每每會嚴重的自傷。

溫純小的時候,因為眾人不懂這癥候,好幾次幾乎弄出大事。

養謙凝視著琉璃的眼睛:「好純兒,你不說也不要緊,哥哥心裡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負你,你不說……就也像是給張大人畫畫一樣,畫給哥哥看,好不好?這樣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聽到這裡,終於點了點頭。

養謙繃緊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幾分放鬆。

***

且說范垣別了溫家兄妹,自回書房,正侍從來報:「南邊來了人,要面見四爺。」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張莒所派的人,當即命傳。

不多時張莒的心腹來到,畢恭畢敬地說道:「四爺安泰,我們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爺問安,並有信命小人親呈給您。」

說著,從胸前搭絆里取出一封油紙包著的東西,雙手交給那侍從,侍從便替他轉呈給了范垣。

范垣將油紙揭了,果然見裡頭是一封張莒的親筆信,信箋封皮只簡單寫著「范先生敬啟」五個字,並沒有恩師弟子之類的稱謂。

畢竟范垣樹大招風,張莒卻已貶到地方,如此寫法,只是為不引人注意罷了。

范垣知道張莒這信是何意,前一陣子,他隱約風聞蘇州出過一件案子,正是張莒經手,據說判的有些荒唐,便去信問他緣故。

其實范垣知道張莒辦事精幹果決,又是自己的嫡系,不會突兀地做些落人口實的事,去信也只是循例問一聲罷了。

這一封信自是張莒的回函,范垣正拿了裁紙刀要打開,又一侍從來到:「四爺,時候到了。該進宮去了。」

范垣既是內閣首輔,且又擔著少傅一職,今日早上是要進宮教小皇帝讀書的。當即掏出西洋懷錶看了一眼,果然眼見巳時將到。

原本準備的時間充裕,只是先前在院子里給琉璃攔了一攔,一時竟忘了此事。

小皇帝年紀雖小,脾氣古怪,很不好對付。

范垣常以身作則,好讓他跟著依樣學樣,尤其注重「準時」,所以身上常帶著西洋表看時辰。

如果這次誤了,小皇帝指不定又鬧出什麼來。范垣看一眼這信箋,心知宮內是是非之處,倒是不可把跟外官的私信帶進去。

何況范垣料定也沒什麼別的急事,回頭再看也罷,當即將抽屜打開,把回函放在裡頭,即刻起身更衣。

不多時整理妥當,換了朝服,乘轎往皇宮而來。

過午門進了東華門,才到了文淵閣,還沒進門,就有一名太監急匆匆地跑了來,見了范垣,便忙行禮道:「閣老。」

范垣回頭,他自然認得這來的小太監,是跟隨小皇帝朱儆的內侍趙添,這會兒他來,料想沒別的事。

范垣在台階上站住腳:「是皇上怎麼了?」

趙添苦笑道:「皇上說他肚子疼,今日就不、不來讀書了。」

范垣神色不變,仍是那樣淡淡漠漠的:「皇上現在在哪?」

趙添道:「在啟福宮。」

范垣緩步下台階,轉身往啟福宮的方向而去。

約莫走了兩刻鐘,宮牆內傳出一陣犬吠之聲,同時有個青嫩的聲音喝道:「范垣,你站住!你這狗東西……」

范垣一怔,跟在身後的趙添臉色發青,頓時緊走幾步拼力叫道:「首輔大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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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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