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
琉璃往外而行,雖在殿內跟朱儆說的那樣,可心中卻極不好過。
走不多時,一個小太監跑步過來:「夫人留步,太妃娘娘有請。」
琉璃這會兒心裡難受,本來誰也不想見,可轉念間想到一件事,少不得暗中擦了擦淚,同那太監往黛煙宮而來。
才進門,就聽見一陣淡淡的琴音從裡頭傳了出來,曲調清幽,琉璃不禁放慢了腳步。
嚴雪自然是多才多藝的,只不過,自打她進了王府,很少見她做這些歌舞奏樂的事,只有在朱睿琮一時興起要她助興的時候,才偶然施展。
琉璃對樂曲上造詣更是有限,只限於好聽跟不好聽而已,但如今物是人非,經歷了這許多事,此刻再聽嚴雪的琴,竟聽出她的琴音里彷彿也多了些什麼低徊難解的情緒。
琉璃進門的時候,嚴雪停了下來,親自站起身:「你來了。」
兩人坐了,宮女奉茶后便悄然自去。
雖然琉璃已經擦拭過眼淚,但仍是留下了些許痕迹,何況嚴雪本就是個極洞察入微的人。
嚴雪望著她微紅光潤的眼皮,說道:「難不成是跟皇上拌了嘴嗎?」
琉璃低下頭去。嚴雪緩緩說道:「皇上的脾氣,難道你不懂?或許你不是不懂,只不過……你比我們這些外人,對皇上更多懷了一份憫恤之情罷了。比如上次你同我說起選秀女的事,所謂關心情切,關心則亂,殊不知當事人早不需要人為他謀劃了。」
琉璃聽了這幾句,鼻子一酸,淚頓時又在眼眶裡打轉。
嚴雪遞了一塊兒絲帕過來,道:「不要哭了,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琉璃忍著心酸,接過帕子擦了擦眼睛:「打算?」
「是啊,」嚴雪點頭道,「范大人如今下落不明的,京內又是這個情形,你沒有什麼想法么?還是說,只是要在京內靜靜等候?」
琉璃聽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
「是,你是不是知道四爺……四爺的下落?」
嚴雪笑:「這話從何說起,我又怎會知道這個。」
琉璃望著她氣定神閑的模樣:「早先我問宣儀,她告訴了我很多有關皇上和四爺之間……比如先前的所謂和談。當時我聽了,只顧震驚去了並沒有想別的,後來才慢慢地疑惑起來,宣儀不過是個出了嫁的公主,怎麼會明白這些朝堂上的玄秘之事?」
嚴雪不言語。
琉璃道:「所以我猜,大概是有個洞察先機知道內情的人,事先告訴過她,為的就是借她的口來告訴我。」
嚴雪聽到這裡便道:「你覺著這個人是我?」
琉璃點頭:「是。我覺著是你。」
嚴雪一笑低頭:「你這樣說,倒叫我怎麼否認呢。」
琉璃道:「你可以不承認,只是,我懇求你,若你知道四爺如何,至少告訴我一聲,我只要知道他是生是死,好……好不好,就成了。」
嚴雪想了會兒說道:「若是他不好呢?」
琉璃屏息:「什麼?」
嚴雪笑笑:「可知連我都替他難受,他怎麼會好呢,別的事他自然遊刃有餘,但對他來說,他心中最要緊的那個人,心中卻有個更要緊的別的人……他永遠是屬於次位的。但他偏偏不能反駁,不能抗爭,我只要略替他想一想,就覺著難過的受不了。」
琉璃啞然:「你在說我。」
嚴雪淡看她一眼,轉開話題,道:「我方才說,若是他不好,若是他……死了,你會怎麼樣?」
琉璃的眼神直了直,沒有回答。
嚴雪道:「你怎麼不回答?是不知怎麼回答?」
半晌,琉璃抬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希望我回答什麼,只是我要讓你失望了。」
嚴雪挑眉。
琉璃說道:「其一,我不信你假設的話,師兄他不會有事。他一定會回來找我跟明澈明德,其二,就算真的有那個假若,我也不會自尋短見,因為我還有明澈明德。我得好好撫養他們長大成人,才算對得住師兄。」
嚴雪聽后,微微一笑:「你可知道,我本來甚是羨慕你,恨不得自己就是你,可是現在,我卻想,還是罷了。因為你從來都不像是為了你自己而活……我只覺著這樣有些太可怕,也太過愚而忘我了些,我做不到,也不想如此。」
琉璃微震,同嚴雪目光相對:「如果你覺著你為之付出的,是很值得的,你就不會這麼想了。其實你如何做不到?你豈非一直都是?」
嚴雪臉色一變。
嚴雪指的,是琉璃為了朱儆,為了明澈明德,渾然忘了自己所欲。
但她在覺著為人母的可敬可悲之時,卻忘了自己這一輩子也是在為了別人付出,而且,同樣也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
琉璃見嚴雪眼神恍惚,便起身道:「我該走了,太妃好好保重身子。」
***
從黛煙宮裡出來,走不多時,恰遇見一堆新進宮的秀女來給太妃請安,其中還有幾個有了賞封的,比如鄭家姊妹。
鄭佳慧如今貴為昭儀,今日並未跟這些人同行,只有被封了容華的鄭佳穎同幾個才人,美人等一塊兒前來。
其實這些人倒也並不是跟琉璃「偶遇」,卻是因為知道她回京進宮,所以特意來撞見的。
琉璃瞧見這許多鶯鶯燕燕,想到已經有了身孕的蘇葉,心中的滋味,好似是「驚風亂颭芙蓉水」,浮浮沉沉,七上八下。
她並不想多理會這些人,只是已經看見了,倒是不便就再扭頭走開,何況平白多繞一個彎子也太露了痕迹。
兩下相遇,琉璃只點了點頭,便要經過,誰知鄭佳穎喝道:「站住!」
琉璃想不到她會叫住自己,一時轉過頭來,只見鄭佳穎止步,眼神不善:「我們好歹都是皇上的人,范夫人見了我們,怎麼就不理不睬,也不行禮就這麼過去了?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呢,還是根本藐視皇上?」
琉璃聽她有挑釁之意,何況如今心緒煩亂,便不理會,仍要走開。
誰知在眾人看來,琉璃這般冷冷淡淡,無慍無怒的樣子,反倒是十足十的藐視了。
鄭佳穎更是一把握住琉璃的手臂:「叫你站住是沒有聽見嗎?」
琉璃見她竟動了手,不由皺眉:「請放開。」
鄭佳穎看著她淡然的神情,嗤地一笑,竟道:「先前你仗著范垣的勢力橫行霸道、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也就罷了,現在卻是此一時彼一時,難道你還以為自己是了不得的首輔夫人嗎?」
琉璃只是冷看著她:「請放手。」
當著眾後宮的面,鄭佳穎的臉皮更加掛不住,索性喝道:「姓溫的,你是什麼東西!你是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琉璃還沒吱聲,身後卻有人道:「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這竟是明澈的聲音!
琉璃大驚,回頭看時,果然見是明澈,一路飛跑過來,反把兩個小太監撇在後頭了。
鄭佳穎見明澈來到,驚得撒手,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但她還沒來得及出聲,「不對不對,」明澈已經雙手叉腰,瞪著鄭佳穎,得理不饒人似地繼續說道:「是我錯了!鄭婕妤怎麼會是個東西呢?明明就不是東西!」
在場眾人聞聽,有人忍不住笑出聲,有些膽小的怕得罪鄭佳穎,便竭力忍笑,場面一時奇異。
鄭佳穎本是要欺琉璃一頭,卻沒想到,不必琉璃如何,光是明澈這丫頭的話,就讓她難以禁受了。
此刻琉璃拉著明澈:「你怎麼來了?」
「我怕有人狗膽包天要欺負母親,所以進來看看,果然我猜的很准!」明澈振振有辭。
鄭佳穎越發紅了臉,氣結說道:「好個混賬狡詐的丫頭,就跟你那個無法無天的爹一個樣!這裡豈是你放肆的地方?來人!」
鄭佳穎喝罷,一名小太監走上前來,鄭佳穎指著明澈道:「這臭丫頭辱罵我,還不掌她的嘴!」
那太監雖是鄭家姊妹的人,卻也知道明澈不是個好惹的,一時遲疑不前。
明澈笑嘻嘻地勾勾手指,道:「來呀來呀,來掌我的嘴試試。」
小太監看如此情形,更加不敢動,苦著臉道:「姑奶奶饒了我吧。」
鄭佳穎氣的七竅生煙,罵道:「混賬沒用的東西,你竟求她!你還死愣著幹什麼,還不動手?」
明澈卻嘲笑道:「鄭姑娘,你要打人,怎麼不自己動手呀,每次都躲在別人身後,讓別人沖在前頭,我都替你羞!有本事你過來往這裡打一巴掌,我就服了你!」
她甚至有恃無恐地點了點自己白裡透紅的臉。
鄭佳穎受不了這種激,頓足叫道:「你當我不敢?」
明澈還要逗她,琉璃已經制止了,明澈悻悻停口,卻又忍不住低聲哼道:「蠢東西,你倒是學學你那姐姐,她才是真聰明呢,不然人家怎麼是昭儀,你卻只是個容華呢?」
這本也是鄭佳穎的心病,明澈這輕描淡寫的兩句,卻正戳中了她的痛腳。一時臉色紫漲起來,渾身微抖。
怒火遮了眼,鄭佳穎咬牙切齒道:「小賤人,我要你不得好死!」
不料正在這時候,聽有人道:「這裡鬧什麼。」
剎那間,除了琉璃跟明澈,在場眾人都忙跪下去:「參見皇上。」
原來這突然現身之人,竟是小皇帝朱儆。
***
朱儆負手走到跟前兒,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掠而過,在琉璃面上略一停,又看向明澈。
一別經年,這女孩子卻比先前更加出落了,已經有了幾分小小少女的秀麗,只是兩隻眼睛仍舊如以前一樣的鬼靈精怪,烏溜溜的,黑白分明,就如其名一樣明澈無瑕。
朱儆一看她便不由自主地心情變好,因笑道:「小明澈,你越髮長大了,既然回了京,怎麼不去給朕請安?」
不料明澈聽了這句,竟恍若未聞,淡淡地轉過頭去。
朱儆一怔。
皇帝還沒有想到說什麼,身邊鄭佳穎道:「皇上,范明澈公然欺辱臣妾,求皇上為臣妾做主!」
鄭佳穎見朱儆來了,還並不覺著如何,反而更有些心定。
畢竟外頭的傳言是范垣下落不明,而在鄭家,自然有另一種不同的說法,鄭佳穎身為鄭家的女兒,當然也知道幾分底細。
因此她雖知道自己方才痛斥琉璃的所作所為給皇帝看見了,卻並不覺著畏懼等等,反而順勢訴苦。
朱儆眉頭皺起:「是嗎,她一個小孩子罷了,又如何欺辱你了?」說這句的時候,卻見明澈鼓起腮幫子,雖是生氣,樣子卻十分可愛。
若說兩人是口角之爭,顯得小題大做,鄭佳穎便道:「皇上,這溫純跟范明澈,見了我們都不知行禮,目中無人,動輒以言語羞辱,臣妾們受些委屈也就罷了,只是先前她們見了皇上也不行禮的,可見是仗著范垣的勢,也就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起來,著實的膽大放肆!求皇上治她們的罪!」
朱儆聽到此才轉過頭來:「你讓朕治她們的罪?」
鄭佳穎道:「皇上,不懲治她們,不能以儆效尤。」
朱儆想了會兒:「你說的倒是。」
鄭佳穎大喜,才要再說,朱儆道:「來人。」
身後兩個太監上前,朱儆道:「把鄭容華帶下去,送到普度殿。」
自從鄭氏夫人死後,普度殿一度無人居住,後來便送了些犯了錯的宮人進內,陸陸續續,儼然已經是冷宮行徑了。
如晴天霹靂,鄭佳穎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半晌醒悟,無法置信:「皇上?!」
眾妃嬪們鴉雀無聲,又像是雷驚了的蛤/蟆,張口結舌。
朱儆神色淡淡的:「那個地方清凈,去多念些佛經,好好修身養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