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人生何處不相逢
翌日,江笠用過早膳,便被召到前廳。
今日大廳里除了別立天夫婦以外,還多了一個健碩修長的青年男子。
鬢如刀裁,目如朗星,目光又堅硬又野性。讓人過目難忘。
江笠只是略略掃過一眼,便確認了此人身份。
這小子應該就是別夫人口中的小起,別蜂起了。
十年不見,這野小子變化挺大的,跟鹿虎獸一戰,不過一日便恢復元氣,看來玄力不弱,比他預估的更高。
大冬天的,江笠穿狐裘長襖,別蜂起卻只穿無袖赤色勁裝,塑出精瘦結實的修長身軀,頸背紋墨青狼首,臂膊上戴白鐵赤瞳盤蛇臂箍,小腿著玄色綁腿,頭髮披散下來,額扎赤色緞帶。巍然而立,堅毅威武。
他懶洋洋地靠著椅背,一雙腿又長又直,就這樣大喇喇地闖入江笠視線。
江笠的目光在那雙腿上停頓了一息,才緩緩移開。
向端坐正位的別立天夫婦請安后,江笠便坐到右邊首座。
這就跟別蜂起面對面了。
別蜂起朝江笠一挑眉毛,笑得又痞又邪氣。調戲意味十足。
他看江笠,江笠察覺了,然而垂下睫羽,故作不知。一束素色髮帶溫馴地垂落肩膀,一身白色素衣如雪花清清冷冷,襯得他如靜影沉璧,嫻靜悠然。
別立天夫婦臉上都露出尷尬之色。瞧,江家子侄多好啊,他們別家怎麼就生出這麼個弔兒郎當的混世魔王呢!
別夫人一邊詢問江笠昨夜睡的可好,其他可還習慣,一邊不時回頭瞪左邊的小兒子。
別蜂起對此視若無睹,只是一徑打量江笠。
從江笠進門他就一直在觀察江笠了。小書生心黑手狠,居然還懂得打小報告,瞧這小模樣裝的,他一定要拆穿他的純良偽裝。
「那事雲姨跟你叔叔都了解了,就是這小子惡作劇!」別夫人對江笠笑道,「小起就是淘氣,沒有惡意。我今日把他找來,由著你打罵出氣,他若敢還手,雲姨絕不饒他!——混小子,還不過來謝罪!」別夫人見小兒子如此叛逆,只能嗔怒地喝道。
別蜂起聞聲而起,施施然走到江笠面前拱手道:「不好意思啊,江賢弟。」
低頭說話之際,他目光猝然朝上,又陰又狠,一眼就叼住江笠。
他本擬著要嚇江笠一跳,然而江笠依舊一派雲淡風輕,拱手回禮道:「好說。既是誤會,便就此揭過吧。」
別立天在旁看著,心中暗暗點頭。不虧是名門之後,這等胸襟幾人能夠。江家有后啊!
「揭過?」別蜂起卻不領情。他咂摸了江笠話中含義,勾唇笑道,「哪有這種好事!」驀地直起腰,一掀自己衣襟,指著身上的傷反問道,「這個怎麼算!」
江笠一本正經地對他細細審視:「這是何故?」
裝傻?別蜂起危險地眯起眼睛:「這不正是賢弟的手段嗎!」
江笠無辜地眨眨眼睛:「兄長說笑了。你是什麼實力,我如何傷得?」
別蜂起獰笑一聲。他那繃帶滲了血,他就這樣一層一層地撕下來,露出一道橫貫胸口,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好像不會痛似的,看得周圍僕人頭皮發麻。
別夫人不是第一次見了,這時也緊緊閉上眼睛捏著念珠默念佛祖保佑。
別蜂起狠狠盯住江笠。
便見江笠微微側過臉,蒼白的俊臉上顯出羞赧又不忍的神色。
這隱忍中飽含無奈委屈的模樣——難道真是他誤會他了?
打住!
差點被這小書生繞過去了!
別蜂起冷笑道:「賢弟好手段啊!」
江笠以手掩面,輕輕嘆了一口氣,卻什麼也沒有說。
別立天一直沉默觀察著江笠神情,直到此刻,他心中才有結論。
一拍桌案,他終於開口,卻是對別蜂起喝道:「混賬,像什麼話!公然寬衣解帶,不顧禮儀不說,還這般驚嚇自己弟弟,趕緊給我退下!」
別立天的話,便是對此事是非曲直給出裁判。
別蜂起憤然又委屈:「娘!」
別夫人豁然起身,幾步朝江笠走去。
江笠也站起身,面露黯然:「雲姨,我……」
別夫人將江笠的手緊緊攥在手心,感動又愧疚道:「好孩子,你不必多說,雲姨都知道!蜂起自己學藝不精,還要牽連到你身上!都怪雲姨耳根子太軟,聽信了這混小子的話!你放心,這事雲姨一定給你做主!」
別蜂起眼睛一瞪。喂!我才是你們親兒子啊!
……別蜂起被處罰跪三天祠堂。
日暮西山,祠堂里光線昏暗,香案上層層排列著幾十個先人牌位。燭火搖曳中愈顯森嚴肅穆。
別蜂起跪在蒲團上,回顧白日之事,知道自己又著了江笠的道。
他素來心高氣傲,不想今日在江笠手上吃了這麼大一個悶虧,心裡直把江笠恨得牙痒痒的。
當時就聽堡中僕人奴婢都誇讚江笠氣度過人,胸襟開闊,又生的儒雅斯文,不虧是聖人弟子,英烈之後。相較之下,二少爺就太狂妄了。主動挑起事端后,不知悔改,還在人讀書人面前寬衣解帶輕薄人,真是太不該了!
僕人都是偷偷議論,但別蜂起如今玄師三階,五感敏銳。隔著厚實的門板都能聽到來往僕人的議論。
當場沒把他氣得口吐火球!
沒想到不過幾天功夫,這些下人便被江笠收買了。他知道江笠絕不是善茬子,奈何江笠演技精湛,他百口莫辯。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這時,門扉吱呀一聲悄然開啟,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門縫。
別蜂起眼力過人,一眼看清來者身份。
「——娘?!」
別夫人提著個食盒,從那門縫處躡手躡腳地鑽進屋來。
別蜂起這才有了笑容:「我就知道你會來!」
別夫人朝他打了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別給別立天知道自己徇私枉法,背地裡偷偷給兒子開小灶。
雖說有書信往來,但畢竟十年未見,都說兒是娘親心頭肉,兒子挨餓受凍,她這做娘的焉能不心疼?
母子二人面對面坐了。
別夫人慈愛地看著小兒子:「小起,你不會怪娘吧?」
別蜂起邊扒拉飯菜邊搖頭道:「當然不怪,我知道你白天是做給爹跟江家小子看的,你心疼我!」
別夫人欣慰地點頭道:「好孩子,你能這樣想,娘就放心了——那,那事你考慮得怎麼樣?」
別蜂起把臉一撇:「今天你也看到了,我要是跟那小子成親,以後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別夫人長長地嘆了口氣:「娘也捨不得你受委屈!但是,若背棄昔日盟約,你爹今後如何服眾,如何在北漠立足!蕪地堡因恩義而立,我們豈能忘恩負義,自毀根基!再說,那孩子真是可憐,你莫忘記,他之所以流落江湖,身體抱恙,皆是因為我們別家!若見傾者而不扶,遇危難而不救,那真是愧對故人,忝為長者啊!」說著,忍不住掩面輕泣起來。
別蜂起慢慢放下碗筷,默然不語。
別夫人又道:「今日你走後,我與他說了婚約之事。」
別蜂起脫口就問:「那他怎麼說?」
別夫人搖頭嘆氣,滿臉遺憾。
別蜂起豁然起身,一攥拳頭:「他拒絕了?!」
小書生居然看不上他!?
他堂堂蕪地堡少主,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如今玄師三階,不日便可衝破桎梏,一舉成為玄王!整個競陵城才幾個玄王?多少人排著隊想要巴結他!這小書生倒好,居然敢拒絕他的婚約!可惡!
別夫人拍拍別蜂起的膝蓋,添油加薪道:「畢竟是名門之後,看不上咱別家也是正常……」
別蜂起最聽不得他娘妄自菲薄的話語,當即按住別夫人肩膀,恨聲承諾道:「娘,你放心,兒子我一定把江家小子娶過來給你——你騙我!」
別夫人捻著佛珠念了聲阿尼陀佛。
「娘你不是吧!我明白了,剛才那些僕人說的話,也是你的安排!」別蜂起也不是傻子,一旦大腦冷卻,他立刻撥開迷霧捋清因果。他娘分明是知道他性子驕傲,故意說這些話刺激他,讓他怒火衝破天靈蓋,口不擇言應下要求。
別夫人水袖掩面,訕訕地啜泣道:「你還說不會怪娘呢嚶嚶嚶……」
別蜂起翻了個白眼,又好氣又好笑,舉手投降道:「好,算我錯,我錯行了吧!」
「那你剛才可答應娘了,不反悔?」
別蜂起俊臉一撇,大喊道:「不反悔!」他往地上一躺,背身閉眼道,「我今天總算知道我的身世之謎,我就是你外頭撿來的!」
別夫人嗔怒地一點別蜂起額頭:「你這小子,怎麼就不明白為娘一番苦心!若非見小舟那孩子實在討人喜歡,為娘何苦費盡心思撮合你們!不是親生的,為娘理你呢!以後有你感激涕零的時候!」
別蜂起拱手道:「別夫人,小子現在就快涕零了!」
「臭小子!」別夫人嬌嗔著扇了兒子一腦袋.忽而眼珠子一轉,慈愛地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你爹珍藏的那顆月龍丹嗎?若能結成這樁親事,娘就把那月龍丹偷出來給你!」
別蜂起一下坐起身:「當真?!」
別夫人鄭重頷首:「當真!」
別蜂起心中大喜!
月龍丹乃天地自生的奇珍異寶,百年獨見,對提升玄力有奇效。他若循規蹈矩修鍊,至少要一年才能成就玄王。若有月龍丹輔助,頃刻間便能成就功業。屆時就能去南方銀雁城江家,找江家小子算賬了!
別蜂起一想到能夠血洗前恥,登時十分意動。
當然,凡事皆有利弊。服食月龍丹有一定風險。
無妨,小心就是!
因為怕被丈夫發現,別夫人不敢久留,不一會便匆匆離開了。
別蜂起送走母親,在黑暗中無奈苦笑。
可恨的江家小子,才到蕪地堡多久,就拉幫結派,把他娘哄走了。現在居然還敢看不上他!
他一定要想個法子,讓他哭著求著跟他成親!
等成親以後,他就狠狠地欺負他,讓他知道他的厲害!
別蜂起抬頭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幕,嘴角勾起一絲獰笑。
——現在就先去討個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