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司命薄
昭陽京內,因沈非告病,主持重陽家宴的差事落在了班合陽身上。
傅溫珩則無事一身輕,回了趟侯府。
朔陽侯也剛從宮中回來,見了傅溫珩,搖頭道:「溫珩,合陽如今,越來越像中宮之首了。」
傅溫珩正握著妹妹的手寫字,聽聞母親說這種話,抬頭笑了一下,只是搖頭。
朔陽侯問他:「你可有打算?」
程啟喝了口茶,替他回答道:「他哪裡有打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什麼都是順其自然,不爭便是贏,凈信這種歪理。」
傅溫珩的表情似乎在說,難道不是嗎?
程啟道:「自然,你不爭也好。將來的局面,誰又能知曉。最好的,莫過於一帝一閑王,兄妹感情和睦,無權臣無黨爭,你與合陽,不管她樂意誰,也都平平靜靜的,這便是最好的。」
朔陽侯笑他:「整日里想的,像個老頭子。」
程啟道:「我本就是老了,經不起大風大浪,而且我看……沈非也老了,這些天,根本就是賦閑了。」
傅溫珩做了個口型:許是她覺得爭來爭去沒意思了?
程啟:「誰知道,不過,只要她不作妖,挺好的。待陛下歲末親政,她也能留個全屍……」
傅溫珩就又問:喬仵作呢?聽聞他去雲州了?可要緊?
程啟:「……雲州呢,誰知道呢,反正沈非也沒什麼動作,順其自然吧。」
昭陽宮內,宮人來向班合陽稟報:「合陽公子,安樂公主殿下已從涼州啟程進京,不日抵達。」
班合陽問:「我父親可同行?」
「衛都尉有公務在身,說是晚些會從雲州走……」
班合陽眼神閃爍了一下,笑了一笑,眉間那枚硃砂痣明艷動人。
「知道了,望他……諸事順利。」
這晚,商遇被族人成功劫出,第一句問的是沈非。
「她的人走了?」
族人言說是:「追著太子回京了。」
商遇道:「愚蠢!她不會讓他活著回去的,乘船北上,遲早會讓他死在水裡。」
「神官,我們回哪裡去?」
佘蘭族已流離雲州各處,如今唯一一個能把部分族人凝聚起來的人,就只有商遇了。
如今能用的人,也只剩身邊這些。
商遇復興佘蘭族的夢被小喬擊碎,人又剛從牢獄中逃出,出了縣衙,竟無處可去,一時悲從中來,連連嘆息:「天亡我佘蘭……族長啊……」
此時,天剛蒙蒙亮。佘蘭族人走出林子,腳剛踏上外面的土地,便停了下來。
「神官,前面有人。」
前方站著一排輕甲兵,為首的是個著墨綠長衫的中年男子,長身玉立,雙手負在身後,見商遇出來,微微眯起眼睛,眉心的紅痣跟著動了一下。
商遇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來者不善,凜聲喝道:「何人?!」
那人笑道:「在下衛紹,聽聞商大人身陷囹圄,在下應雲州府請求,特地前來此處,邀商大人到公主府小住幾日。」
「衛紹?!」商遇重複了幾遍他的名字,驚退數步,「你是……燕王君衛紹!」
安樂公主的夫婿,班合陽的生父,西北三州左都尉衛紹。
「哪裡還有什麼燕王。」衛紹朗聲笑道,一步步走來,壓低聲音,輕飄飄道,「商大人可不要禍從口出。商大人只有兩個選擇,隨我到公主府去,或是……埋骨故土。」
商遇手緊緊抓著藤仗,顫聲道:「你……你們!你與高修,都把我當什麼了?!高修當年騙我入稷山,以開悟為由將我囚禁寒山嶺十年,好不容易等他死了,沈非救我出來,助我興佘蘭,你們卻半途殺來,劫我到公主府。衛紹,你們這些卑鄙無恥的外族人,究竟想要利用我到什麼時候?!」
衛紹語氣輕鬆似友人閑聊,淡淡道:「商大人別無選擇,要麼,我成全了商大人,讓你們這些尚有心氣的佘蘭人死在這裡,化泥護鄉。要麼,商大人就隨我北上……要祖地還是要雲州,未來,都可商量。」
商遇沉默下來,好半晌,他微微抬起頭,用蒼老的嗓音問道:「安樂公主知道?」
衛紹抬起眼皮,輕輕一笑:「商大人指什麼?」
「我於你們,還有何用?你不過是想讓我到京城去作證。」
「哦?證明什麼?」
「你兒子,公子合陽……除了太子,現在稱得上正統的,只有你兒子了。」商遇道,「你為什麼會知道?」
他猶自琢磨了會兒,大驚道:「是誰告訴你的?不然你不會出現在這裡!西北三軍何時駐紮過雲州?!是誰告訴你們的?!不、不……你不僅來了,你還知道,我們已無法用太子奪回失地……」
「如今,你能依靠的,只有我。」衛紹點頭笑道,「商大人,太子已不可用,你們佘蘭族的那個程奚族長,也已無法復生,但你真打算就此認命?坐看佘蘭族流離失所,無法返回自己的故土,被迫在自己的家鄉流浪?族長回不來了,但可以有新的族長,但故鄉回不來,你們就只是喪家之犬,死也無法安眠!」
商遇咬牙道:「住口!!」
衛紹道:「我也不跟你繞彎子,商遇,我再問你最後一遍!」
衛紹張開雙臂,身後的士兵拉滿了弓箭,錚錚而鳴,蓄勢待發。
「是要像狗一樣的死在此處,還是隨我北上,為安樂公主效命?!」
商遇雙手抱頭,頭痛欲裂:「你們為何知道?你們為何知道?!」
「來日事成,我把雲州給佘蘭。」衛紹說道,「不明白嗎,商大人?不管我如何得知皇帝非正統,你若不甘心死,現在能選擇的,只有我。」
晚風夾著絲絲冷雨,刮著商遇凹陷的臉頰。
他灰白色的發在風中飄著,良久,他抬起頭,蒙眼布已被血染紅。
「好……」他沙啞著嗓子道,「我隨你上京。不過,衛都尉……我可是知道你們這些外族人的許多秘密,他日你若不兌現諾言,我定會將這些公之於眾。」
衛紹無聲笑了起來,看商遇的眼神,彷彿在看一隻羊。
「送商大人上船。」
等他最後登船時,囑咐道:「沈非的人,沒能追上那個姓喬的仵作?」
下屬點頭:「說是船上沒有發現。」
「……他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哪?」
「縣衙對面的同仁醫館。」
衛紹道:「醫館可還有人出入?」
「出出進進的病人里,並無喬仵作和沈寺正。只是,前夜……醫館做了喪事,抬出來了兩台棺木,往崖州方向去了。」
衛紹點了點頭,本要上船,忽然又駐足,看向崖州方向。
好半晌,他道:「追查那兩個棺木!」
他道:「沒想到,他學會了這個法子!當年,京兆府找到商遇,要他交出太子時,商遇把他裝入棺木中,試圖通過出殯的方式瞞過程啟……沒想到……明明當時嚇得丟了半條魂……」
衛紹語氣里,竟然帶了幾分敬佩。
衛紹道:「查崖州!只要看到人,立刻……」
衛紹一揮手,做了個『殺』的手勢。
下屬領命。
衛紹道:「昭懿一死,十三州能稱得上正統的,就只有合陽一人。」
他笑望著昭陽方向,登船起錨。
聖恭侯府內,沈非懶懶躺著翻書,末了,又信手擲向一旁,閉目養神。
「這些戲本子,寫的還不如我。」
她手指翻動著,掐了掐時間,對聖恭侯說:「算算時間,安樂公主這邊,應該把戲檯子搭起來了吧?」
她彎眉一笑,坐起身,提起筆,翻開手邊的一本書,輕聲唱道:「世事如浪潮,日夜不休……」
這本書,名司命簿。
小喬從棺木中爬出來后,扶著旁邊的桑樹榦嘔。
哭喪的拿了暗六打發的錢,已經散了。
沈情從棺材里爬出來,喘了幾口氣,抬頭望向四周,愣神道:「這裡是……」
小喬道:「武湖冢。」
崖州武湖冢,水災過後,武湖鄉民大多屍骨無存,崖州府出錢給武湖上千亡魂立了碑。
這些墓碑無字也無名,只是豎立著,代表一條命。
青松桑柏,森森石碑如林。
沈情愣了許久,輕輕哦了一聲。
小喬看了眼她的表情,抿嘴沉思了片刻,說道:「我和暗四暗六到那邊透透氣,你別亂跑,我等會兒就回。」
沈情說:「好。」
暗四暗六不明所以,小喬擺擺手,一邊一個,拉著他們走到一旁。
「不許人家哭個墳?」小喬低聲說,「沈大人好面子,我們都在,她哭不出來的。」
沈情盤腿坐在碑林前,發了好一會兒呆,才精神恍惚地跪下,梆梆磕了仨頭。
想哭,卻又流不出淚來。
最終,沈情抬頭望著天。白色的太陽曬著,她閉上眼,一行淚沿著眼角,流到了耳朵里,涼涼的。
「我回來了……」沈情喃喃道,「我回來了……此生,我一定……」
一定查出真相,讓真兇伏法,讓你們的魂魄得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