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師父若說我是胡言亂語,那便是了。」她靜默的道:「可是……弟子也從未同他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大抵在您面前,弟子便近乎是瘋掉了。」
顧容謹怔了一下,語意輕緩:「謹清,你已是大周的丞相。」他頓了頓,說的似乎有些艱難:「蜀山一門都是過去的事情,你不必一直放在心上。」
蘇瑾清淡淡道:「弟子不會忘的。」
顧容謹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你身上還有傷?」
蘇瑾清道:「當日重回蜀山,挨了那三掌,近日內室接連燒著地龍,只是還有些許內傷罷了。」
顧容謹臉色變了變,「胡鬧,為何不及時用藥。」
「若弟子及使用了葯……」蘇瑾清緩緩眨了一下眼,「師父還會這樣關心弟子嗎。」
「——師父,賞我些葯,好嗎。」
「……」
顧容謹故意掠過她話中的深意,側眸看了看她,道:「答應為師,日後無論何時,不可像今日胡亂出頭。」
蘇瑾清輕輕「嗯」了一下,聽聞越漸離通報丞相府的馬車已備好,她點了點頭。
途經過師尊的耳畔時,嘴唇張了張,蘇瑾清不輕不重的道了句:「請師父也要答應弟子,不再拿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弟子才會乖乖謹遵師命。」
顧容謹喉中噎了一下,咽下了想說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丞相府的馬車已啟程,轉過了北城的街巷,再也看不見了,他的唇角才銜起一抹極為淺淡的笑意,似是自言自語:「這麼說來……為師應當謝謝你才對。」
「郎君在說什麼。」蕭策隱看著遠行的馬車,有些狐疑,語氣低沉了些:「屬下見郎君臉色不好,可是今晚見了那昏君心中不適?」
顧容謹搖搖頭:「無事,我們走吧。」
「記得,立即通知司葯舫在長安的線人,搜集好當年侵地的那些舊案卷宗,呈上來。」
「是。」蕭策隱領命。
金陵城比蜀山上藥暖和一些,沒有宵禁的夜間也是極為繁華的。可到底是寒冬臘月,一陣陣的寒風灌進馬車裡,像是刀子扎進了身子。
蕭策隱看著面容沉靜的郎君,想了想,欲言又止:「……郎君,屬下斗膽,想問您一事,還望郎君勿怪。」
顧容謹沒有看他,淡淡「嗯」了一聲。
「屬下想知道,郎君與蘇丞相,當真只是蜀山門中的三年師徒么?」蕭策隱手中的拳攥了攥,終究將這話說了出來,「……僅僅,是師徒而已?」
即使是江湖名門的師徒情分,他也是見過的。可沒有一人,會像是殿下這般,將弟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
……倒像是在掩蓋著些什麼似的。
卻見顧容謹的神色猝然一變。
郎君素來溫雅安然,那張白皙俊美的面容上,連微末的表情都是計算好的,絕不會展露出半分的惶然。但是現在蕭策隱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種一閃而過的,根本就不會屬於顧容謹的反應。
……似乎在害怕著什麼,又在竭力剋制些什麼。
「你為何這樣問?」顧容謹風輕雲淡答了句,復又挪開視線,垂眸去看書卷。
「不是師徒,又會是什麼?總不能因為謹清背叛師門,成了大周朝堂的佞臣,便同他斷絕師徒關係罷。」
所謂欲蓋彌彰,可殿下表現的越是淡然,自己便越忍不住起疑。
蕭策隱見四下無人,咬了咬牙:「屬下僭越,只是屬下以為,郎君是否該考慮成家立業。畢竟若老王爺地下有知,也會……」
「大業未成,談什麼成家之事?」顧容謹的語意一如既往淡雅溫和,但蕭策隱已聽出言語中暗藏的機鋒。「你累了,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是。」
顧容謹不再看他,捏著劍,徑直步入府中。
待到回到房中,他這才發現自己藏在衣袍下的掌心已汗濕了。
他之所以不回答蕭策隱的問題,因為他根本就回答不了!
師徒生情,本來就是違背天道,罔顧人倫的。更不必說,謹清還只是一位少公子。便已深得天子恩寵,前程似錦。
雖然天下人都說她把持朝政禍國殃民,卻無一人能動搖蘇丞相的地位。
她視自己作尊長,即使金陵城危險重重,也竭力相護。如果瑾清有朝一日知道了自己若有若無的這些心思,心裡又會怎麼想?
畢竟,若非那個夢是自己做出來的。他也絕不會承認。有朝一日,也會以這樣的緣故觸犯禁忌。
……事已至此,除了剋制禁忌的根源,還能怎麼做?
顧容謹合上眼帘,將身體完全浸沒在熱水中。因為熱氣,溫熱的緋紅爬上這具修長光潔的身體。墨玉般的眸子垂落下去,他輕輕的蹙了蹙眉。
與此同時丞相府中,寧櫻終於接不到那些內閣的文書奏摺,好好睡了一個大覺,難得清閑一下了。
系統發布了第三個任務,在侵地案中洗刷丞相府的冤屈,並且將今日的罪責,加倍奉還給伯恩候。
其實,就算是沒有系統,蘇瑾清也會這麼選擇的。
司葯舫發展到這個四海興盛的地步,曾侵佔民地,利用極低的價格徵收土地,此事的確不假。但那都已是先帝時期久遠的事情,與顧容謹毫無關係。若真要論起來,那些門閥氏族造下的孽可比商幫大上許多。
【系統,伯恩侯府的人是不是已經去長安了?】寧櫻問。
008監測了一下,發現就是這樣的。寧櫻打了個哈欠,潑墨般的長發悉數散落在肩上。
【太好了,通知那兒的知州,把情況說的越嚴重越好。故意讓他們抓住把柄!】
008:【腹黑=_=】
幾日的風平浪靜,朝野上下不曾有分毫波動,錦衣衛護送著伯恩侯府前去取證的官吏回了金陵,再度掀起了不小的風波。
太極殿內,周文帝接過伯恩候的密奏看了半晌,悶聲問:「司葯舫的案子,果真有如此嚴重?」
伯恩候倒是極為恭謙:「陛下明察,此事事關國祚。司葯舫脅迫百姓低價販賣房產土地,非但是為從中獲利,更是藐視皇威,視陛下國法作無物。而司葯舫的背後,便是丞相大人。」
其實事關這些具體的政事,周文帝是不大清楚的。但他只聽懂了一點,蘇丞相的身上藏有秘密,並且騙了他。
「那伯恩候的意思,就是要朕重懲蘇丞相,對不對?」皇帝將奏摺擱在御案上,漫不經心的問。
伯恩候臉色微變:「臣不敢。」
「那就行了。」周文帝挪開視線,冷淡的道:「證據和證人都在你那兒,朕想聽的時候,自然會找你。」
「……」
「既然如此,還請陛下早日提取證人與證詞,了結此案。」陛下這也未免太任性了,伯恩候言語未盡但已,察覺陛下的不耐,只得先行告退。
大殿終於重新安靜下來,周文帝揉了揉太陽穴,喚內侍監上前奉茶。目光掃過從前堆積的奏摺文書,上面還有蘇丞相的筆跡。他嘆了口氣,不經意道:「你說……這個蘇瑾清是真的不把大周的國法放在眼裡么。」
「看他整日冷淡的樣子,若真是這樣,那他為什麼還願意留在朝中,輔佐朕這麼多年呢。」
內侍監舉著茶盞的動作一滯,笑容中著些深意:「陛下說的這是哪兒的話,您該不會是忘了,當年攝政王試圖謀逆,是誰執著一枚金牌隻身犯險,帶著陛下逃離內宮的。」
溫得剛剛好的茶水從茶盞中淌出,泛著絲絲縷縷的淡香,見聖上不出聲,內侍監輕聲提醒:「太醫不是說……蘇丞相的病根,便是從那個時候落下的么。」
皇帝神情有些觸動,沉思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也對,事情還未查清,他又是那性子,什麼都不說,朕不該隨便懷疑丞相。畢竟……當年那件事情后,至今仍有人指責丞相挾恩圖報,妄圖控制朝權。」
見陛下神態怡然,內侍監這才暗自鬆了口氣。伴君如伴虎,陛下雖年輕,畢竟也是天子,無上威儀,又哪兒隨便容得下臣子的忤逆呢。這位少公子蘇瑾清,也算是頭一個例外了啊。
而奉命護送的錦衣衛沈長攸,方一抵達金陵,便徑直往顧氏宅邸去了。
顧容謹正在竹榻上讀書,長發垂下,神情倒是安適淡雅,似乎金陵城幾日的風波分毫不能影響到他。
沈長攸卻急的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一入內室,便徑直跪下:「殿下,出事了!」
顧容謹淡淡道:「等一等,讓蕭策隱將宅門封上。」
下人守住了幾道宅門,四下變得密不透風,顧容謹才抬起眸,「不必急,先坐吧。」
沈長攸卻只是行了一禮:「屬下奉命,護送取證之人前去長安,才知這司葯舫的侵地一案嚴重到了何種地步。」
顧容謹神色不變,靜靜聆聽著。
他抿了抿唇,言語恭謹:「長安城的數十家百姓因侵地案流離失所,甚至聚集在知州府前鬧事,向官府討要一個公道。就像是……」
顧容謹眸色動了動,「像是什麼?」
「就像是不將司葯舫的老底挖出來,不讓丞相以死謝罪不罷休一般!」
指尖劃過尚未合上的竹簡,發出安然閑適的聲音。顧容謹略略抬眸,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笑非笑:「蘇丞相那邊也動了手?」
「這個屬下不知,只是……」沈長攸壓低了聲音:「蘇丞相的名聲向來不好,百姓聲討倒也不奇怪,但郎君為何也不驚。此番侵地一案,也許司葯舫會遭到重創啊。」
顧容謹從榻上起身,淡聲道:「你放心,不會出問題的。接下來的事情,就按錦衣衛的程序來。告訴聖上,丞相包庇司葯舫的罪責有多重。明白了么。」
沈長攸忙點頭應「是」,雖有疑問,卻也不好再問。新日初升,為避免身份暴露,錦衣衛戴上銀面面具,很快從顧宅中撤離。
送走沈長攸,蕭策隱回到內室,見郎君正在擺棋,忍不住問:「郎君難道真的不擔心?」
「擔心什麼?」顧容謹眼都沒抬:「若我沒猜錯的話,在知州府前鬧事的這些百姓,都是瑾清找去的人。」
蕭策隱訝然:「丞相找的人?」
顧容謹輕輕「嗯」了一聲,清冷的目光抬起,垂落到不遠處顯赫的丞相府上。「瑾清很聰明,事先派人散播謠言,讓長安城的百姓出動,故意將證據留給伯恩侯府的人。」
「不過……這是為了什麼?」
顧容謹目光微凝,輕聲道:「既然知州府前的百姓都是他的人,伯恩侯府帶回來的證據自然都是假的。因為這些東西,不過都是瑾清事先安排的。」
緩緩的,他的神情變得深不可測。語意中似乎有些憐惜,又有些感慨:「這樣,就可以在被伯恩侯府的誣陷的時候,自證清白,並且立即置對手於絕境。」
「——朝局危亂,當真如此。」
長安來了「求告無門」的百姓,在他們的證詞中,都故意留下了疏漏,陛下一定會發現。
到那個時候,聖上疑心的便不再是丞相府的罪責,而是伯恩侯府要陷害他的丞相了。
輕輕掠過蜀山上的玉袍佩劍,顧容謹的目光逐漸變得隱晦,柔和,而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