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長安來的供詞一一分好類,呈到了太極殿聖上的面前。其中有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使衛梓俞的親筆供詞,未經伯恩侯府之手,皇帝也信任的多。
嘉元十年,司葯舫侵佔長安城東民田,宅邸數十處,知州、通判無一過問。
嘉元十五年,司葯舫侵佔商館、醫館上百間,百姓數次騷動,知州上報,內閣卻按照丞相指示,將此案壓下。
這樁樁件件,都是白紙黑字,無一不是惹得人神共憤。
還未閱完,文帝的臉色已大不如前。「啪」的一聲,鹿皮文書重重摔在地上,連燭台都碎了一地。
「誒,您這是……」內侍監趕緊招呼人進來收拾,掂量了半晌,才斟酌著道:「陛下是否宣見蘇丞相,畢竟……這些都是伯恩侯府的一面之詞,或許事實也並不如此。」
「不必了!」皇帝緊繃著唇,悶著聲音道:「最叫朕生氣的是,這個蘇丞相表面上什麼都不在乎,但實則卻背著朕縱容、包庇司葯舫行兇!難道皇族能給他的,還不如一介白衣來得多?」
這話聽得內侍監心頭「咯噔」一聲:「陛下息怒,這些年來,蘇丞相的忠心,難道您心中還沒有底么。」他將大殿的熏香換成了凝神靜氣的安神香,這才轉過身來:「即便是要定罪,也得召蘇大人親自來問問才是,您說是不是。」
皇帝的臉色已尤為難看,哪裡聽得進旁人說的話。過了許久,才終歸鬆了口:「帶朕的口諭去丞相府,當面問他,司葯舫的所作所為,他究竟值不知情?」
內侍監忙領命,點了司禮監幾個機靈點的小太監去了。
不過幾個時辰,那小太監便回來,細細緻致的回了話。據他所說,蘇丞相聽到陛下的質問后,沉默了許久,只輕聲說了一句話。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他現在如何了?」皇帝喉中一噎,冷著臉問。
小太監悄悄擦了擦額間的汗:「丞相大人身體尚好,看上去也並無半分憤懣。只回了奴才,說……說尊重陛下的任何決定。」
他好歹是沒有認罪,皇帝反倒鬆了口氣,語氣仍是硬邦邦的,「那鳥盡弓藏又是什麼意思?是怪朕冤枉了他嗎?」
「奴才不知。」太監惶恐跪下,「亦……亦不敢揣測啊。」
陛下能這麼說,說明氣已是消了大半,內侍監好歹放下了心來,讓通報的太監退下,低眉順眼道:「陛下,您何必一直與一個臣子置氣,關乎這案子,陛下也只見過錦衣衛的供詞。何不,再宣幾個人證進殿來問問呢?」
皇帝沉吟片刻,想起長公主府上還住著一位首告之人,那位從長安來的舞姬。便下了一道聖旨,讓羽林衛暗中帶舞姬入宮。
這幾日風雪從未停過,想著宮城的路也不好走。趁著這個當兒,內侍監將凌亂的文書收拾好,恭恭謹謹的呈到了聖上面前。周文帝喝了口水,漫不經心的看起來。
這上面寫的無非都是慷慨激昂之語,要求除奸佞,振超綱,看得叫人心煩意亂。正在他準備丟在一邊時,忽然間,皇帝注意到了一點。
供詞上寫的清清楚楚,嘉元十三年,蘇丞相指使心腹,金吾衛統領陸子珏秘密前往長安,滅了幾戶百姓的口。因那幾戶百姓仗著本家有當官的,叫囂著要在御史台告發蘇相。
幾年過去,陸子珏早已外調,所以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也無從考證。
但是皇帝仍模模糊糊有印象,在嘉元十三年,陸子珏被蘇瑾清舉薦,以天子使臣的身份,前去淮海監兵,以此震攝邊陲的異族。
……那他又哪裡時間前去長安殺人呢?
「……」
皇帝忽然覺得這事有些不太對。
正巧此時羽林衛帶著舞姬來了,正在殿外候著,皇帝立即宣她入內。據臣工所言,這舞姬祖姓司馬,單名僅一個「霜」字。
羽林衛在大殿四周守著,貌似溫暖奢靡的大殿,實則卻是暗波洶湧。司馬霜倒也神色未變,跪下磕了一個頭。
「朕只問你一件事,」皇帝沉著聲道:「你是如何認識長公主的?你從長安來,真的只是獨自一人,無人相助嗎。」
「陛下,小女的確只是隻身一人。」司馬霜垂下眸,認真的道:「小女從長安行至金陵,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只聽聞彼時長公主府正廣納藝伎,這才斗膽去了長公主府。」
她頓了頓,繼續道:「公主府中,一應藝伎都要查證身份,小女的戶籍自然呈到了長公主的跟前——長公主賢仁德善,知曉了小女前來金陵的內情,親自喚小女前去問話,也答應給我面聖的機會。只是……結果如何,長公主說再不會過問。」
皇帝面上生出些譏諷,冷冷道:「懿陽向來容不下蘇丞相,難道真的不會抓住這個機會困住蘇瑾清?」
司馬霜淡淡搖頭:「至於此事,小女不知。」
皇帝倒也不打算為難她:「那你說說,你家中是長安的什麼人士?」
「長安濘州,司馬氏。」司馬霜跪伏在地上,語氣加重了些:「如今小女背井離鄉,只請聖上還小女一個公道!」
至於這個司馬氏,皇帝是知道的。在先帝時期,長安的司馬老先生也算得上名動天下的大學士,先帝曾幾次三番請老先生入京,為國子監講學。甚至在長安濘州賜了一大方宅邸,昭顯皇恩浩蕩。
只是聽聞老先生逝去后,司馬氏便日復一日的衰落,再也回不到當年。但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落魄到如此地步。說起來,司葯舫也當真大膽,連先帝恩封之人都敢動。
皇帝手中的拳頭攥的緊了些:「你既然一直在長安,聽說過朝廷命官陸子珏嗎。」
司馬霜愣了一下,眸色微閃,小聲說:「金吾衛前統領陸大人,在嘉元十三年,屠了長安中的三戶百姓。這件事情……小女記得。」
「果真如此?」皇帝半信半疑。
司馬霜堅定的道:「是,請清楚楚。」
「你好大的膽子。」皇帝一字一句,不咸不淡的反駁她:「嘉元十三年,朕親派陸子珏前往邊陲,他根本不在長安,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一雙美眸微微睜大了些,司馬霜猝然開口:「既然如此,請陛下明鑒,小女應當是記錯了,或許……並無什麼殺人的事情。但此事與旁人毫無關係,全是小女一人所為。」
皇帝豁然起身,咬緊了牙關,丰神俊逸的面龐此時卻給人極大的壓迫感:「你說的話,為何與伯恩候呈上來的供詞分毫不差。——是不是,你們早已暗中勾結。供詞是假的,證人也是假的,目的就是為了陷蘇丞相於不義!」
頓時,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誰也不敢再說出一個字來,生怕觸了難得一見的霉頭。
鵝毛的大雪鋪天蓋地而下,丞相府的宅門緩緩打開。整裝待發的金吾衛仍在周遭死死守著,將丞相府圍得密不透風。
門前仍立著一人,白衣勝雪,外擁淺色大氅,被凌亂的風雪襯得溫雅如玉,不似凡人,遙不可及。
「天還未明,師父便來了,如此擔心弟子?」蘇瑾清似乎淺淺笑了一下。
越漸離立即上前,驅走金吾衛,給顧容謹讓出一條道來。
他停在蘇瑾清耳畔,淡淡道:「進去說。」
在這個冰天雪地的時節,下人將手爐呈上來,唯有內室還余著些許溫度。
「你放心,這些人很快就不在了。」顧容謹輕輕捏著茶盞,安然道,「宮裡的人傳出消息,司馬霜故意露出破綻,聖上已起了疑心。」
「弟子明白了。」蘇瑾清似乎將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外,只輕輕應了句。
「那你……」顧容謹注目望著她,話音未落,弟子的手指忽然落了下來,碰到他的掌心來。殘餘的熱氣順著經脈浸入掌間,像是一根鴉羽拂過塵封的冰土,落到深處去。
像是中了蠱一般,顧容謹雖仍是淡淡的神色,渾身卻似乎都僵住了,動彈不得。
正待發問,蘇瑾清將備好的手爐放到他手中,「師父不冷嗎。」她有些狐疑,「還是您不舒服?」
顧容謹下意識捏緊了手爐,唇角變得有些泛白,「無妨。」
「……哦。」蘇瑾清輕輕應了句,順勢收回手,復又轉向了不知何處。
順著弟子的視線望過去,只見窗外的梅花樹下,有幾個下人正在挖著什麼東西。顧容謹微頓了一下:「這是……」
蘇瑾清沒有回答。
顧容謹出聲提醒:「瑾清。」
蘇瑾清這才回過神來,態度恭謹:「我讓他們將陳年的醉劍壇挖出來,是給衛梓俞準備的。錦衣衛指揮使衛大人三日前出關,弟子總要去盡一下同僚之誼。」
雖說人心難測,世人皆傳衛梓俞心狠手毒,不過他們到底還沒在明面兒上撕破臉。錦衣衛在朝堂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多留些後路總是好的。
顧容謹許久未有回應,她眼帘輕輕掀了一下,見師尊俊美的臉龐竟有些……寒若冰霜。
「師父?」她眼睫緩緩一動。
「——您不高興了?」
弟子出了蜀山,面對的是滿朝文武、詭譎廟堂,不是當年那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總不能將所有注意放在曾經的師父身上。
顧容謹張了張唇,將話咽了回去,卻又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過了良久,才淡淡道:「無事,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錦衣衛的北鎮撫司,是個終日不見天日的地方。無論是夏日連綿,或是雨雪風霜,這個地方都沒有任何顏色的。
錦衣衛北鎮撫司的指揮使衛梓俞,因常年戴著一柄鬼面面具,故而人稱一聲「鬼面修羅」。
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面容,只知道錦衣衛是一個叫人聞風喪膽的地方,衛梓俞則是個叫人聞風喪膽的人。
手段奸佞,心狠手辣,卻深得陛下信任。
此番他修行墨家獨門的墨渝劍法,出關第一件事就聽聞了蘇丞相被伯恩侯告了一狀。聽完回稟,俊美的面容顯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意味:「蠢不可及。」
「——蘇瑾清是什麼人,哪裡是他們輕易能困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