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與極致(2)

極端與極致(2)

這個劊子手便是《檀香刑》里的殺人狀元趙甲,他從戊戌六君子劉光第等人,一直殺到它的

「餘黨」錢蒼狼:趙甲……將身體閃電般地轉了半圈,劉光第的頭顱,就落在了他的手裡……趙甲舉著劉頭,按照規矩,展示給台下的看客。

台下有喝彩聲,有哭叫聲……劉大人的頭雙眼圓睜,雙眉倒豎,牙齒錯動,發出了咯咯吱吱的聲響……劉大人的眼睛里,迸出了幾點淚珠,然後便漸漸地黯淡,彷彿著了水的火炭,緩緩失去了光彩。

趙甲放下劉光第的頭。看到死者臉上表情安詳,他心中頓時安慰了很多。

他默默地叨念著:劉大人,俺的活兒幹得還夠利落,沒讓您老人家多受罪,也不枉了咱們交往了一場。

錢蒼狼……當處五百刀凌遲之刑。為了讓他死得完美,特意從刑部大堂請來了最好的劊子手……趙甲……錢的掩飾不住的恐懼,恢復了趙甲的職業榮耀。

他的心在一瞬間又硬如鐵石,靜如止水了。面對著的活生生的人不見了,執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爺的模具堆積起來的血肉筋骨。

他猛拍了錢蒼狼的心窩一掌,打得錢雙眼翻白。就在這響亮的打擊聲尚未消失時,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肉,從錢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

這一刀恰好旋掉了錢的乳粒,留下的傷口酷似盲人的眼窩。……起碼是在這一刻,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將手腕一抖,小刀子銀光閃爍,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彈丸,嗖地飛起,飛到很高處,然後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鳥屎,啪唧一聲,落在了一個黑臉士兵的頭上,那士兵怪叫一聲,腦袋上彷彿落上了一塊磚頭,身體搖晃不止。

按照行里的說法,這第一片肉是謝天。一線鮮紅的血,從錢胸脯上挖出的凹處,串珠般地跳出來。

部分血珠濺落在地,部分血珠沿著刀口的邊緣下流,濡紅了肌肉發達的錢胸。

第二刀從左胸動手,還是那樣子乾淨利落,還是那樣子準確無誤,一下子旋掉了左邊的乳粒。

現在錢的胸脯上,出現了兩個銅錢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開刀前那猛然一掌,把錢的心臟打得緊縮起來,這就讓血液循環的速度大大減緩了……趙甲從錢身上旋下來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里的說法,這是謝地。

當趙甲用刀尖扎著錢肉轉圈示眾時,他感到自己是絕對的中心,而他的刀尖和刀尖上的肉是中心裡的中心。

上至氣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場上的大兵,目光都隨著他的刀尖轉,更準確地說是隨著刀尖上的錢肉轉。

錢肉上天,眾人的眼光上天;錢肉落地,眾人的眼光落地……他用一塊乾淨的羊肚子毛巾,蘸著鹽水,擦乾了錢胸上的血,讓刀口猶如樹上的嶄新的砍痕。

他在錢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兒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幾個血珍珠,預示著這活兒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這令他十分滿意……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這一甩謂之謝鬼神……甩完第三片肉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

他感到錢的肉很脆,很好割。這是身體健康、肌肉發達的犯人才會有的好肉……趙甲割下第五十片錢肉時,錢的兩邊胸肌剛好被旋盡……看到,錢的胸膛上肋骨畢現,肋骨之間覆蓋著一層薄膜,那顆突突跳動的心臟,宛如一隻裹在紗布中的野兔。

他的心情比較安定,活兒做得還不錯,血脈避住了,五十刀切盡胸肌,正好實現了原定的計劃。

讓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這個漢子,一直不出聲號叫。這使本該有聲有色的表演變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啞劇……他低頭打量著錢的那一嘟嚕東西。

那東西可憐地瑟縮著,猶如一隻藏在繭殼中的蟬蛹。他心裡想:夥計,實在是對不起了!

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兒從窩裡揪出來,右手快如閃電,嚓,一下子,就割了下來……錢連聲嚎叫,身體扭曲,那顆清晰可見的心臟跳動得特別劇烈……他硬著頭皮彎下腰去,扣出錢的一個睾丸……一刀旋下來。

第五十二刀,他低聲提醒已經迷糊了的徒弟。徒弟用哭腔報數:「第……五十二……刀……」……他操刀如風,……那些從錢身上片下來的肉片兒,甲蟲一樣往四下里飛落。

他用兩百刀旋盡了錢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盡了錢雙臂上的肌肉,又在錢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

至此,錢的生命已經垂危,但他的眼睛還是亮的。他的嘴巴里溢出一團團的泡沫,他的內臟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約束,都在向外膨脹著。

尤其是他的腸胃,就如一窩毒蛇裝在單薄的皮袋裡蠢蠢欲動。趙甲直起腰,舒了一口氣。

他已經汗流浹背……為了成就錢蒼狼的一世英名,為了刑部大堂劊子手的榮譽,他付出了血的代價……當他舉起刀子去剜錢的右眼時,錢的右眼卻出格地圓睜開了。

與此同時,錢發出了最後的吼叫。這吼叫連趙甲都感到脊樑發冷,士兵隊里,竟有幾十個人,像沉重的牆壁一樣跌倒了……刀子的鋒刃沿著錢的眼窩旋轉時,發出了極其細微的

「噝噝」聲響……我們難得親眼看見殺人,「文革」時期打死過一些,那也不是割頭,更不要說凌遲了。

文字上敢這麼詳細而不厭其煩地進行殺人描寫或記載的,中外古今怕都罕見。

神經弱一點的,現在讀過這些精緻的敘述,不暈倒才怪。而它們確都是存在過的。

中國古代最發達的文化之一,就是發明了一系列的酷刑及逼供理論。人類第一部製造冤獄的經典,正是我們這邊的先人所寫的《羅織經》。

而針對犯人所用的刑具,同樣五花八門。有的起名美麗香艷,如

「鳳凰展翅」、

「玉女登梯」等。有的名字本身就叫人不寒而慄。如唐時僅枷一項就有

「定百脈」、

「喘不得」、

「突地吼」、

「失魂膽」、

「死豬愁」、

「求即死」等叫法。為什麼在這方面的發展,我們會如此畸形地發達呢?

原因概在中國法律的好壞,一向不能看它的

「法條」如何如何,從條文看,興許我們早就是現代意義上的法治國家了,其實不然。

我們的皇權意識一向大於一切、高於一切,有了它,就沒了

「人權」,執法時也就不大重視證據、事實與訴訟了,只求

「口供」,於是酷刑洶洶,逼打成招,變成

「欲加其罪,何患無辭」。不過,《檀香刑》的作者既不關心

「打」,也不關心

「招」,更不關心或無力關心中國人、德國人的

「人權」問題,他的思想里可能從未形成過什麼現代人權與法權意識,只好對

「罪犯」的處罰,即在實施酷刑時的場面、細節上,過多地予以重現與描述。

和作者在《紅高粱》里的表現一樣,莫言寫作時露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冷靜,從某個角度說,他簡直就是在欣賞、品味殺人的每一步動作,真就當它成

「藝術」了。瞧那情形一點不像片著人肉,倒像片豬、殺羊、剝狗皮。中間又穿插寫到殺人和凌遲這行古來就有的許多規矩,如何才殺得恰到好處、臻於一流以及新手練殺的方法等。

同時,他還把這個在刑部執法四十年、一生殺過近千人的

「劊子手」以往所殺的那些人與這次所殺的,作了肉質的優劣的比較。如此講述,比起《紅高粱》里的乾乾巴巴,就多出來不少

「文化」與味道。畢竟莫言也是要成長的。當然,無論是殺劉光第,還是殺錢蒼狼,他們在全書中,只算得鋪墊、穿插,莫言真正著重想寫的,是對正角兒孫丙的執刑。

孫是因德國人鋪鐵路,佔了布衣百姓的祖墳,帶頭鬧事,打死德國人,驚動

「老佛爺」慈禧與皇上等人後被判刑,由袁世凱當主斬官處死的。換在今天,我們不是也有許多工程由外國人獨立建設、投資或設計的嗎?

單憑這事,很難說百姓們的行為就是愛國、抗擊外國侵略者,而未犯罪。

關鍵得看德國人修鐵路幹什麼用。如只是想把我們的資源任意拉到海邊去,再拿船運回他們國家,那就是真侵略。

百姓奮起反抗,是一項義舉。如果是為了幫助我們發展現代交通,那麼,德國人非但沒有侵略,而且很友好,現在你只為祖墳就打死人,那自然犯了罪,得償命。

作者沒有交代,我們不知道誰是誰非。而且,孫丙等人所殺的不是德國兵,而是鐵路技術員,這就使他們殺人的目的變得似乎不怎麼可取了,起碼不再像《紅高粱》里的

「我爺爺」領導的武裝部隊殺日本鬼子那樣,來得理直氣壯,可歌可泣。

因此,朝廷動怒,把帶頭鬧事的孫丙處以凌遲,不需訴訟與口供,雖然不符合現代意義上的法律程序,但你很難說他們不該判孫丙死刑。

可見,孫丙的死和趙甲的殺,其意義不可能像孫五在日本鬼子的槍刺威逼下處死羅漢大爺那樣讓人悲憤、仇恨。

兩者的死與殺,其價值也是無法同日而語的。小說末幾章,莫言繪聲繪色寫到的,便是怎樣處死孫丙的一系列預先計劃之細節,和執刑前後的緊張過程,以及人物的心理陳述等。

這次的動刑,也如許多人見過的剝豬的先

「預熱」、再鼓搗一樣,看似從所未見,其實我們適當地作點聯想,聯想到雞鴨魚鳥、豬狗牛羊身上,就知道類似的場面,自己可能已親眼見過: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擊下,一寸一寸地朝著俺岳父的身體里鑽進。

油槌敲擊橛子的聲音很輕,梆——梆——梆——咪嗚咪嗚——連俺岳父沉重的喘息聲都壓不住。

隨著檀木橛子逐漸深入,岳父的身體大抖起來。儘管他的身體已經讓牛皮繩子緊緊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帶動得那塊沉重的松木板子都動了起來。

俺不緊不慢地敲著——梆——梆——梆——俺牢記著爹的教導:手上如果有十分的勁頭,兒子,你只能使出五分。

俺看到岳父的腦袋在床子上劇烈地晃動著。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長了許多。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在想不出一個人的脖子還能這樣子運動: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極點,像一根拉長了的皮繩兒,彷彿腦袋要脫離身體自己跑出去。

然後,猛地一下子縮了回去,縮得看不到一點脖子,似乎俺岳父的頭直接地生長在肩膀上……俺的手拿不準了……一槌子悠過去,這一槌打得狠,橛子在爹的手裡失去了平衡,橛子的尾巴朝上翹起來,分明是進入了它不應該進入的深度,傷到了孫丙的內臟。

一股鮮血沿著橛子刺刺地竄出來。俺聽到孫丙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嗥叫,咪嗚咪嗚,比俺殺過的所有的豬的叫聲都要難聽……孫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把一切都淹沒了。

橛子恢復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孫丙的內臟和脊椎之間一寸一寸地深入……爹讓俺用小刀子挑斷了將孫丙綁在木板上的牛皮繩子,繩子一斷,他的身體一下子就漲開了。

他的四肢激烈地活動著,但他的身體因為那根檀木橛子的支撐,絲毫也動彈不了。

從孫丙的眼睛到嘴角,從孫丙的鼻孔到孫丙的耳朵,從肩頭上流膿淌血的傷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結痂的創傷……那些卵塊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蛆蟲,蠢動在孫丙身上所有潮濕的地方……散發著撲鼻的惡臭,還散發著逼人的熱量……更多的血和膿流出來,更多的臭氣散發出來……從他的嘴裡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令人頭皮發緊、脊背發冷的呻吟。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與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書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與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書
上一章下一章

極端與極致(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