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人家庭

鹽人家庭

馱隊從三個不同的出發地向第一站的營地集結。太陽照在昨夜薄如裙紗的雪地上,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馱隊靠近營地時,先遣的馬隊飛馳而來,漢子們以極快的速度釘完了地線,等待牛隊的到來。在去鹽湖途中,只有少部分馱牛背上馱著鹽人們的食物、服裝、帳篷、裝鹽巴用的空袋等行李,其餘馱牛都是只備著鞍子的空牛。待馱行李的馱隊一到,人們在各自的地線圈內卸下行李,然後有人去搭帳篷,有人去撿牛糞,顯得井井有條。帳篷搭得像玩魔術一般迅速,這些鹽人們說著與性相關的鹽語,不一會兒工夫支起兩頂帳篷。蓄著漂亮的八字鬍須的頓珠"媽媽",用鋁鍋端來一鍋水,置於帳內的三角爐灶上,然後把煙頭放在捏碎的牛糞末里,用羊皮風囊撲哧撲哧地把牛糞火慢慢吹大。一會兒工夫火苗就舔舐著熏黑的鍋底,而風囊還在撲哧撲哧吹著以加大火力。"出生了,出生了!出生了一個丫頭!"茶燒開了,隨著頓珠的一聲喊叫,鹽人們從各自的地線圈內,扛著鼓鼓囊囊的食品褡褳走進帳篷,各自進入自己在這個臨時家庭中的角色。這就意味著一個由清一色男人組成的鹽人家庭誕生了。馱隊首領的任務可不是只具象徵意義的擺設。他要帶領大夥完成馱鹽任務,甚至完成解決一個村莊或一個部落一年口糧的重任。他要具備對天氣對鹽情的判斷才能,要能沉著應對各種突發事件。格桑旺堆帶領的這支馱隊,按年齡分成了兩個小家庭,分佈在兩頂帳篷內結伴而行。一個鹽人家庭中每個成員的坐次是根據職位來決定的。格桑旺堆的"家"由八人組成。帳篷右上方為"爸爸"的席位,格桑旺堆理所當然地坐在那裡。格桑旺堆的左邊是日地,這是"法官"的坐位,為此在"法官"坐位的帳壁上掛一條小繩,稱為"準繩"。日地的左邊沒有具體職位。此位靠近帳門,出入方便,本來是第二次參加馱鹽的人的坐位,被稱為"鹽隊的勤務員",但他們帳篷里沒有第二次去馱鹽的人,於是扎西才旦被安排坐在了這裡,當起了"勤務員"。"媽媽"頓珠坐在靠帳門的左邊,每天要負責生火、燒茶、倒茶、燒飯。"媽媽"的左邊為"保布"的坐位,"保布"指的是第一次去馱鹽的人,意思就是鹽隊的寵兒,要受到"媽媽"的特別關照。"包布"上方的坐位沒有專職,再上方為煨桑師。這個人不一定是出家之人,但理應懂得燒香念經祭祀鬼神之類簡單的民間法事。格桑旺堆"家"這位年輕的煨桑師叫桑多,不過他只佔其位,不謀其事。問其原因,他靦腆地說:"這是過去的事,現在不按這個行事了。"趁頓珠打酥油茶的工夫,人們從自己的褡褳里拿出昨晚家庭主婦為他們做好的"粑"(糌粑製成的食品),有滋有味吃了起來,還不時相互品嘗。糌粑是藏族的主食,吃法並不太多,最普遍的吃法是與酥油、奶渣拌成麵糰現做現吃。一夥大男人從家裡帶來母親或妻子做好的"粑",在沒來得及打好酥油茶的情況下就吃起來,有點不合常規,應該是富有寓意的。在我們老家沒有這種習俗,這才讓我帶著一份好奇請教了格桑旺堆。他說:"家裡的親人為出門遠行的人做粑,意思是祝願出門的鹽人們像放牧一樣順利,像放牧一樣快地早日回到家中。"格桑旺堆已經是五十五歲的人了,五十五歲去馱鹽的人並不多。況且,格桑旺堆有一個非常能幹的兒子旺青。自旺青長成大小夥子能去馱鹽以後,格桑旺堆已經很久沒有踏上馱鹽大道,沒有拜訪過鹽湖母親了。這便成了我們攝製組一個採訪的話題--加央:"想請首領談談你親自去馱鹽的原因。"格桑旺堆:"怎麼說呢?自己去馱鹽的原因嘛,過了年以後,我一直沒有去放羊,是覺旺青在放羊。今年年景不好,牲口死亡很多,一下換一個放牧員,有些事不好處理。比如:母羊死了,我不認識它的羔羊,這個羔羊沒人照料就會死掉。羔羊死了,我又不認識它的母羊,不及時補救,這個母羊的奶會幹掉,夏天擠不成奶。這是一個原因。二呢,是想去看看鹽湖,想看看自己曾經走過的地方。他們說現在有公路通到鹽湖,我也想了解一下公路是怎樣通向鹽湖的,路況好不好,要翻越哪些山山水水。過去用牛馱鹽的路線也忘得差不多了,如果用汽車拉鹽不知是否方便。就是這些原因。"加央:"以後會用汽車去拉鹽嗎?"格桑旺堆:"會的。今年剛買汽車,拉鹽沒有太大把握。今後,要是得到哪個鹽湖確有鹽巴的消息,想在氂牛馱鹽之前,先用汽車拉一趟鹽。這樣就可以把贊宗鹽湖有沒有鹽啦,鹽巴質量怎麼樣啦等一些情況反饋給家鄉的人,好讓村裡做好馱鹽的安排。"加央:"那你的馱牛會怎樣派上用場呢?"格桑旺堆:"馱牛會繼續留下來,買汽車並不是想替換馱牛。我家有人力,又有馱牛,馱牛會繼續用做鹽糧交換,從北方馱鹽到南方去換糧。這種傳統農牧交易會繼續下去。至於汽車拉來的鹽,想用它做點兒別的生意。"採訪完格桑旺堆,我們繼續跟拍其他鏡頭。儘管藏北的太陽無比亮麗,但是那股漫無邊際的西南風總不停息地掠過草原乾裂的肌膚。已經是午日當頭,然而我們的譚導演似乎還沒有停機的意思,他總是喘著粗氣穿梭於兩頂帳篷之間。宋和全喘氣更厲害,嘴唇乾裂,牙縫滲出血絲,偶爾有輕微的咳嗽,但還是跟在譚導後面,把鹽人們的每一句話,每一支歌都錄進了他的小匣子。我已經感到飢腸轆轆,每每鑽進鹽人的帳內,我的味覺總是那麼靈敏地捕捉著酥油茶濃郁的芳香。當我們進入年輕人的家庭拍攝時,導演讓我採訪布瓊,請他介紹家裡成員。布瓊和頓珠兄弟倆分別擔任了兩個家庭的"媽媽",嘎蘇擔任"法官"。以下是採訪布瓊時的一段錄音記錄:布瓊:"這位是'法官',他是個'保布'。"加央:"他是'保布'?"布瓊:"對。"加央:"那就怪了,'保布'不是'媽媽'的'寵兒'嗎?怎麼讓他當'法官'呢?"布瓊:"說來說去,你是一個老鹽人?!"索加:"他是爸爸的搭檔,這才讓一個小'保布'走後門當上了'法官'。"(開懷大笑)嘎蘇:"對。沒錯,不管我這個小'保布'用了什麼手段,反正坐上了'法官'的席位。你看那小子,他是鹽隊的'傭人'。我們家所有人都有權支他的差,哪怕讓他舔我們的屁股,他也只有乖乖地從命了。"(眾人哈哈大笑)索加:"沒錯,沒錯。我是馱隊的'勤務員',但這舔屁眼的任務還是留給你吧,因為你的嘴巴就像屁眼。"索加的話並沒有引起大夥的哄堂大笑,可他自己卻總是極其誇張地一陣大笑。布瓊:"我是'媽媽'。除了每天的行軍,我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為大伙兒生火燒茶,我才是真正的傭人。按現在的說法就是他們的服務員。加央老師,你進來喝茶吧,他們那些漢人可能不會喝我們牧民的茶。"加央:"索加是勤務員?"布瓊:"對。"加央:"他並沒有坐在自己的坐位上呀?"布瓊:"現在沒人按照過去那套來,全革了命了。"布瓊友好的邀請更誘發了我的饑渴,但是同伴們的敬業精神使我無法脫離崗位。索加坐在勤務員的位置上,從褡褳里拿出一個軟綿綿的羊肚子,從裡面擠出黑糊糊的糌粑釀成的酒糟。藏北牧民並不時興喝酒,除了藏曆新年或結婚慶典,幾乎不會看到青稞酒,而在馱隊里有人帶著糌粑酒糟更是罕見。後來我才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帶著這種裝在羊肚子里的酒糟,也許是自己孤陋寡聞,也許他們早就有這種習慣吧,不過我還是請教了老首領。他說,這是他們這代人的發明,起源於人民公社時期。公社時期所有的牲畜都歸生產隊所有,自留牲畜寥寥無幾,鹽人帶不上酸奶,就用這種酒糟來替代酸奶。後來發現這種食品具有驅寒解乏的功效,就一直沿用到現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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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消失的歷史瞬間――西藏最後的馱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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