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一悲一喜
朝廷的動作一向是迅速的,那日朝議之後,劉素珍撰寫的時疫論一書很快在京中乃至全國萬方,漸漸地流傳起來。
京兆府派了衙役們在那些平民居住的巷子里施放薑湯,又依著時疫論中記載,用石灰清洗道路,每日洒掃以避免乾燥。
有些頑固不肯聽從那些低賤的衙役們的指揮的人,在看到鄰居們安然無恙,自己卻不慎染上了病,猝然發熱不得不去服上一劑苦藥的時候,也乖乖地轉變了態度,聽從指教應時洒掃。
「聽說是劉真人的指點呢,他老人家是跟著神君上過山的,他說的聽著便是了,不能有駕的。」他們說。
種種措施依次實行下來,這一次來勢洶洶的時疫竟被人力阻截在尚未大幅度爆發的時候。顯出一股子虎頭蛇尾的態勢,讓朝中知道時疫有多大威力的那些老人們嘖嘖稱奇。
他們自己是有專門的醫生來看病的,因此並不擔心感染,但是他們府中大都養著成批的家丁就護衛,若是因此倒下,誰來給他們洗衣做飯服侍生活呢。
於是就有表功的摺子送上來了,稱讚完劉素珍的深明大義,醫術精神,仁心光照四方之外,免不得再給方艷遞上幾句歌功頌德的話。
方艷申明過不喜這些表面形式,他們卻自以為這不過是推辭,怎麼會有人不喜歡被人誇呢?照例他們還是要寫的,不過費些功夫偽裝的高明些,先抑后揚,明貶實褒就是個不錯的手段。
這些高明的摺子送上去,方艷躺在被窩裡津津有味的看個稀奇。
程月兒難得強硬了一回,要求她安生修養,這決定竟然還博得了不少人的支持,所以方艷就被禁足了。
那些費腦子的東西自然是不能看的,雜劇本子呢?也不行。
最後挑了些滑稽可笑不用動腦子的摺子給送過來讓她消遣消遣。
前來探病的人流水一樣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馮恩里中間來過簡單地彙報了科舉一事的進程便又回去了。
楊天驕也來探望,他從小到大見過不少疫病的流行,也見過在疫病中人類是如何無力,十分擔心方艷。
方艷披了大衣,端著一杯白水坐在桌前,為他也斟上一杯水。
「其實我素時身體強健的。」她道。
自然如此,一個像她這樣的人自然要有充足的精力和豐沛的體力來支撐一日接一日的不停運轉。
誰能料到不過是在夜風中走了一回,就這麼著倒下了呢
楊天驕道:「然而能力上次受的傷並不算輕傷,你卻沒有好好養傷。」
方艷有些無語,情知他在真心實意地擔心自己,或許只是在擔心天下會少一個好皇帝,但是確實是在擔心自己。
話雖如此——
「這些話母后也說,劉老也說,就連馮相也說,你能不能暫時饒了我。」
可話頭是你自己開的呀。楊天驕無言以對。
「你前幾天去宮外,有沒有帶幾本剛出的雜劇本子回來?」方艷問道。
楊天驕點頭又搖頭:「我帶了,可是你不能看。既然太后不讓你看這些,我自然也不能給你。靜心養傷,不要妄動心神,病才好得快。」
方艷苦笑一聲,道:「人活著,哪裡有能不動心神就順意的。」
話又轉到這場時疫上去:「京城中尚且還好些,天子腳下,怎麼說也不會太過分,可是京城周邊的情況,就難講了。」
她獨掌中宮,說起來也是威風,其實就相當於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腿腳的殘疾人,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是不清楚的。
只能手下人給她報,但是信息傳遞必然要有折損,最底下直接接觸百姓的那些村長縣令呈上來的消息一層層傳到她這裡,也不知中間多了多少水分。
「罷了。」說這些又有什麼作用,這都是自古以來常見的問題。乃至到了後世,依然不會被解決。
「說些有意思的事兒來聽聽好不好?這些摺子看膩了都,我閉著眼都知道上面寫的什麼東西。」
她水色的眼睛看著他,他心中一動,無法拒絕。
冥思苦想半天,撿了些南方的風土人情說給她聽,短短聊了半個時辰,方艷心滿意足想睡覺才放他回去。
出了門,風一吹,一身的汗。
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方才那麼緊張。
挑些好聽的有趣的新奇的,還要逗人笑,比做什麼事都要難。
奇怪的是,若是旁人要求他這麼做,他當即就翻臉了。這種要求其中常有戲弄的意思,他是不能夠忍受的。
自己也不知自己的心思,悶悶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然後他又不明白了。
究竟他還要在宮中住到什麼時候呢?以往有禁衛在四邊的時候,軟禁的意味極為明顯,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
可是現在出入也自由了,他一個大男人,卻還住在宮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這時疫沒有對方艷造成什麼太大的困擾,那是因為她有世上最好的醫生給她看診,又能隨時休息,可是如她一般的人又有幾個?
若是遵守時疫論上的法子,時時防範,沒有染病倒了罷了。如果不慎染了病,那就有些糟糕,遇上病人此前身體一向不好,那更是十分不好。
裴源還沒有從科舉的低沉中走出來,陡然的寒風和時疫又讓他雪上加霜。
十三娘病倒了。
請了醫生,醫生也束手無策。
他一咬牙,這個束手無策,那就請另外一個,另一個開了葯,喝下去,十三娘半點沒有好轉。
他急了。
十三娘卻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的樣子,將他喚到床邊。
他並非沒有見過十三娘的病容,十三娘雖然美麗,在病中卻也難免形容憔悴,絕沒有這般的光彩照人。
裴源心中咯噔一下,大覺不好。
這樣的情景,莫不是迴光返照?
十三娘從從床上坐起來,握住裴源的手,裴源反手握住她,感覺到她的手心濕漉漉的。
「阿源以後要當官了。」
十三娘笑眯眯道。
「娘你若是我好好的,我不當官也願意。」裴源真心實意道。
十三娘臉頰紅紅的,像是抹了一層胭脂,她笑罵道:「傻孩子。」
她繼續道:「我都給你安排好了,你的戶籍不在我這裡,父親另有其人,你的母親就是他的正妻,我充其量是你的姨娘。這樣子我死了,你也不必丁憂,反而還能不拖累你。只是沁娘以後孤零零一個人,沒有個依靠,你要好生贍養。」
裴源將頭埋在被面上,心中一片凄愴。
十三娘的身體一向不好,他不是沒有想過她哪一天就會離開了,可是、可是前幾天明明都很好呀,她都有好轉了,怎麼、怎麼還是——
十三娘輕輕拍拍他的脊背:「阿源——」
她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只是濃縮成一句話:「好好的啊。」
然後她躺下,將被子拉到胸口,闔上眼,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