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一章(3)
如果我五點半上床就沒這麼害怕。我上床的時候太陽正在落山,光線很強地照射在床邊的牆壁上,我就在明亮的光線中落下蚊帳,這使我感到無比安全,黑暗被我早早地關在房間的外面,它們到來的時候我已經躲在床上了,我靠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背上一片冰涼。有時躺著,太陽由金色變白,變灰,灰濛濛的時候異常安靜,然後就是黑暗。黑暗到來使我鬆一口氣。有時天還亮著我就睡著了,我在深夜醒來,冥想死亡,我想到一個深長黑暗的隧道,一直掉進去,永不能再回來。有一個願望繚繞了我許多年,我幻想死後不用土埋,不用火葬,而是用太空船,將我扔到太空里,我將與許多星星飄浮在天空中,永遠不會腐爛(有關太空的知識是我從兒童科普書上看來的)。我在黑暗中想像自己浮在太空中,沒有空氣,沒有輕,也沒有重,宇宙射線像夢中的彩虹一樣呼呼地穿過我的**,某個神秘的、命中注定的瞬間,黑洞或者某個恆星熾烈的光焰將我吞沒,我將再次死亡。我按照外婆的年齡估算我的死期,我設想那是在二十一世紀,那將是一個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時代,我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我八歲的時候對人類的前途充滿信心,不像在長大后那樣悲觀。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曾跟一個三十八歲的奇女人說我只要活到四十歲,這個女人膚色黝黑,眼眶深陷,美麗而深邃,她當時是個工人,但她讀過普列漢諾夫,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在我認識的女人中無人可比。她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北諾。北諾不是本地人,她說普通話,在一家襪廠當臨時工,這使我覺得不可思議。她從不跟人說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沒有家,沒有固定工作,隱隱感到她可能有一個孩子。她用最平庸的布也能做出美麗而飄逸的衣服。她寄住在N城的一個遠親家裡,在過道里鋪了一張極小的床,床頭是窗檯,窗台上晾著她撿來的玉蘭花,有些已經干成深褐色了。北諾說,干玉蘭花瓣用來泡在水裡當茶喝。北諾說我只想活到四十歲太悲觀了。第二年暑假我到N城去,北諾已從襪廠消失了,她的親戚也說不清她的去向。北諾一下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如此奇異的女人她要到哪裡去呢?她要幹什麼呢?我猜不透。美麗而奇特的女人,總是在我生命的某些階段不期而至,然後又倏然消失,使我看不清生活的真相。生命的確就像一場夢,無數的影像從眼前經過,然後消失了,永遠不再回來,你不能確定是不是真正經歷過某些事情。我常常想,只要我寫下來,用文字把那些事情抓住,放在白紙上它們就是真正存在過的了。我甚至不相信電腦,我的電腦不帶印表機,我在電腦上寫作,存在硬碟和軟盤裡,機子一關,就什麼也沒有了,寫作像做夢,關機就像夢醒,我不能確定我剛剛寫的東西是否真的能再出現,因為我不能隨時看見它們。每當我寫完一篇小說,我總是來不及修改訂正,常常是急如救火地找一個可以列印的地方把文字印出來,只有看到了文字我才會心安。在這種不放心的狀態下寫作使我很不舒服,於是我放棄了電腦,重新獲得了自由。我不知道北諾是不是我的夢,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本來我可以去查一下我的日記,這是我的記憶的可靠見證,但我來北京的時候行色匆匆,無法將幾十本日記隨身帶來,我想等我安頓好了再回N城運行李。我在電影廠的宿舍在道具車間旁邊的房子里,車間周圍長著很高的草,從來沒有清理過,我隱隱感覺到,有一天它們會帶來災難,火焰飛舞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我夢中出現。我走後不久,道具車間果然就被一場大火毀壞了,我宿舍中的日記本也在這場大火中化為灰燼,我三十歲以前全部經歷的文字記錄灰飛煙滅,無處可尋。也許正是因為這場大火導致了我的這部小說,我打算回憶我的前半生,把模糊的往事放在安全的紙上。但那場大火把回憶和想像搞混了,我確實不知道是否真有一個北諾,除非她本人看到我的小說,親自向我證實這一點。現在我要告訴你去年夏天發生的一件事情。六月份,在一個帶有「九」字的日子(這個數字跟我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每逢這個數字的日子我總會格外不安,時刻準備著奇迹的降臨)。那天傍晚我從家裡出來,漫無目的地在二環路的人行道上行走。我走在北方陌生而單調的植物中間。四周很靜,遠處有些模糊的行人。我聽見背後有人走動,聲音很輕微,我想這是一個十分年輕不同尋常的女孩,我回過頭,果然看到我身後四五步的地方站著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她的長發隨意飄著,垂到腰際,她穿著一件又大又長的衣服,既像襯衣又像風衣,這件衣服正如這個女孩,讓人說不出身份。這個女孩說她小時候在B鎮,我說我怎麼不認識你呢,她說你不是不認識,而是忽略了。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說她住在我所住的街道,她也總是五點半就上床睡覺,比普魯斯特還早。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和做過的夢,竟如我的一模一樣。她的話使我一陣陣發冷,我喃喃問道:你是誰?是我的影子,還是我虛構的人物?女人詭秘地說:如果知道了真相你會承受不住的。我虛弱地低聲說:請你一定告訴我,你告訴我,你是誰?你是我虛構的嗎?女人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恰恰相反,你才是我虛構的。我全身發軟地看著她,我問:怎麼才能證明我是虛構的呢?女人看了看我,說:總會得到證明的。我們一直往北走,走到河邊。遠處有一些人在乘涼,但他們都木然不動,汽車開過,光柱在他們身上瞬間滑過,然後歸於黑暗,看起來很像一些豎立在河岸上的墓碑。女人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嗎?我說:不知道。女人說:你沒有意識到,你在等待某種神秘的東西,你在小說里曾多次提到,河流是冥府的入口處,但你並不知道,在哪一個特定時刻能與陰間接通。女人說:我曾得到過一位大師的指點,按照他的精密計算,眼前這條河,從上游流過來的河水,將於今夜三點零三分與冥府接通,接通的時間只有半分鐘,但這足夠了,如果你有什麼東西要送到冥府去,只需舉行一個儀式就能做到。我馬上想到了我的父親,他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應該送給他什麼呢?送玫瑰,還是梔子花,或者是芭蕉葉子,可惜北方沒有。女人說:讓我們一起來等待這個時刻,我將陪伴你,你的儀式一旦結束我隨即離開,你若是需要我,你可以在明年的這個時刻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