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你失眠過嗎？沒？就沖這一條，倘若你說自己不幸福時可得小聲點兒，單我國7萬萬失眠同胞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8回。最近我常常失眠。我想我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失眠不是因為思念誰。雖然我很想因為是，因為那實在是關於失眠的一個幸福理由。如果非要找一個的話，就算是工作壓力太大吧。我知道大夥可能不會滿意於這個過於周正的理由，但我實在也沒有辦法，如果實在要追溯一個人失眠的來龍去脈，恐怕首先要研讀遺傳學。比如我媽，我從懂事兒開始就沒聽見哪天她睡過好覺，在睡眠這回事上她很不幸地是林黛玉身子紫鵑命——每天一睜眼將會有里裡外外成籮成筐的事兒有待她操心出力，她卻像個落到草堆的豌豆公主，無論如何竭盡全力地妥置自己，都有千條萬縷的草莖割礪著她柔荑似的皮膚，有要她睡著的工夫，不如培養一頭驢子成為詩人。有一段時間，大概涉及外貌原因，人們紛紛傳說我不是我媽親生的，很不幸，就嗜好失眠這一點看，他們全都錯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失眠期是在幼兒園。要說那會子能有什麼心事真是抬舉我了，關於那個為鬍子應當擱在被子里還是被子外而徹夜難眠的笑話我還是上學后聽說的——說到底不過是晚上睡多了，而午飯後的2到3個小時里，皮包里塞著毛活兒的阿姨們總是巴不得地驅趕我們爬上四周圍了欄杆的小床。我看見有的孩子在阿姨為他脫鞋時就睡著了，有的孩子睡著了總是垂涎三尺，有的孩子磨牙加巴咂嘴，還有的孩子總是在夢裡哭醒，然後值班阿姨就會走過去摟住他拍兩下哄幾句——說真的，無論他們睡相多麼不體面我都無限之艷羨，因為我根本一丁點兒睡意也沒有，就算把眼睛閉瞎了也白搭，而長時間直挺挺地躺著使我渾身酸痛。在將窗帘和毛巾被的花色倒背如流后，我只好舉手要求上廁所。被我搞得發瘋的阿姨——她很不高興居然有個孩子不睡覺，這嚴重影響了她和男朋友午間約會的親密程度——有一天不得不冷冷地告訴我：「你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偏趕上我是個好學的孩子，趕緊眨巴著小眼睛問：「老師，那是什麼意思？」阿姨忽然意識到男朋友在場，趕緊換了一種語氣：「孩子，就是對人上廁所的一種譬喻。」有一天她大概跑肚，頻頻往廁所跑，在她第N次提著褲子從廁所出來時，我殷勤地迎上去，真誠地把上述那句話送還了她。第二個失眠期就是，倘若第二天有理科方面的考試。比如數，理，化，大學后包括結構力學，鋼筋混凝土，鋼結構……不是及不及格問題，主要是，我爸我媽還指望我往家拿獎學金呢。如今想來，我都佩服自己的英明神武——一隻旱雞，居然在眾水鴨之間混跡了N年，還是連年獎學金獲得者！大概當時也就是仗著年輕，腦子好使。但文科方面的考試從來是我的催眠劑，關於第二日是文科考試的所有記憶均是：我睡得小臉紅撲撲地拿第一。現在想想我其實是很笨的——上天以如此昭彰的跡象提醒著我的幸福所在，而我卻在工科的浩浩海洋中扎掙到幾乎嗆死才回頭是岸。第三個失眠期，不好意思不能免俗地是因為戀愛。總是因為愛上誰了罷？但那究竟是誰呢？原諒我記性不好。然而那夜半驚魂的噩夢滋味卻莫齒不敢忘——一個令你夜夜難眠，而口口聲聲捶胸頓足說愛你的男人……如果必要評論的話，我只有一句：好在都過去了。一次失眠比一次來得深，久，卻一次比一次沒有話說——據說這叫做成長。如果按安眠藥生產商有關失眠的標準：上床合眼半小時后仍不能入睡，我想沒有幾個都市成年女子能出其右。某日訪問瞿穎，兩個人呵欠涕淚此起彼伏十分熱鬧，相詢之下發現是同道中人，端肅的採訪遂成為親香的嘮嗑。是的是的，失業，失戀？從頭來過即是。然而喝溫牛奶，看錢鍾書，張愛玲，亦舒，重新洗熱水澡，聽瑜伽音樂……通通都不管用，雖說十幾天不睡也死不了人，但眼睜睜一個又一個鰥鰥雙目漫漫長夜，多麼地鬧心！有一晚終於抓到一人喋喋訴苦，眼看終於睡意漸濃起來，歡喜說：「我要睡去了。」偏她殷殷緊著問一句：「你睡得著嗎？」當夜好夢就此崩盤。之於第二天不過無所事事又一章的閑雜闊婦，那可以是一闋小令般的悵惘，對我們這樣全憑心明手快打天下的職業女子，只得嘆一聲作孽。所以趕緊去看醫生。X光，心電圖，B超，肝功……一一查來，我幾乎是恐怖地睇住醫生抿得緊緊的嘴——他終於緩緩開口，道：「最近櫻桃吃多了吧？」我訝異：「你怎麼知道？」他笑起來：「近日櫻桃上市價格大跌，嘴饞女孩誰不爭先恐後，當然就上火睡不著。」我抱著大堆檢查費單子往外走，一路笑不可抑：我的平生第四回失眠，居然是因為櫻桃吃多了。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失眠理由！初夏的大太陽下，我睡眼蒙盹地歡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