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魔症(二)
只有外孫來福喜歡爺爺用南皮話說歌謠,其他孫子只要一聽,捂著耳朵就跑:太難聽了,太難聽了,爺爺,您別讓我們受剌激行不行?至於王蒙學英語才是走火入魔呢!1980年9月至12月期間,他參加了衣阿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活動。在他去美國前,只有初中那點兒英語基礎,而且許多年以來,他並沒有機會學和用。他去美國之後,認為那裡是最好的學習英語的機會。那兒的主持者聶華苓,見王蒙學習英語很積極,便為王蒙與另外一位羅馬尼亞作家請了一位希臘裔的英語老師尤安娜,每天負責教他們兩小時。王蒙勤學苦練,只要是老師教的他很快就能學會,老師的複課提問他也能對答如流。羅馬尼亞作家喬治·巴拉依查本來英語基礎比王蒙強得多,但他學習不如王蒙努力,於是尤安娜便不斷地表揚王蒙批評喬治。王蒙與這位羅馬尼亞作家,也成了極好的朋友。王蒙有一次在廚房裡燒小泥腸,打開火以後就到另一間房子寫作去了,結果腸子燒焦了,冒出滾滾濃煙,火災警報器凄厲地鳴響起來,是喬治趕緊關掉火,打開換氣系統,避免了一場災難,事後王蒙見人就說喬治救了他的命。1986年12月,王蒙對羅馬尼亞進行官方訪問,曾對當時羅馬尼亞文委會主任講了這一段故事。王蒙還開玩笑說,他個人打算給喬治授予名雀消防隊員——代號「119」——的稱號。使王蒙最驚喜的是,1980年10月15日,聶華苓邀請他去一個朋友家玩。聶華苓說得吞吞吐吐,令王蒙納悶。等他去后,一看,正是英語教師尤安娜家。在王蒙邁進門廳的剎那,許多朋友——聶華苓、安格爾(已故)、尤安娜……一起高聲唱起「祝你生日快樂」,王蒙感動得不知所以。桌上擺著一個生日大蛋糕,祝賀王蒙四十六歲生日。王蒙想這些朋友真有心,真熱情,怎麼知道的他的生日年月,記得這麼清楚,安排的這般巧妙。遠隔太平洋,我在北京接到他寄給我的信,十分抒情地描述了他在美國過的這個非常愉快的生日,比在家過得還好,有特色,有情趣。我讀了信,很感動,不知該怎樣感謝這些朋友。尤安娜的本職是一所醫院的藥劑師,由於教王蒙學英語成功,同時從中國來美留學的人越來越多,她後來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專門教初到美國的中國人學英語。兩年以後,王蒙重訪衣阿華時,人們一見王蒙就告訴他關於尤安娜改行的最新消息,並且對王蒙說:「您改變了她的生活!」這種話在英語中本來是常用來稱頌愛情的,說起來特別幽默,王蒙聽了也得意之至。在美國四個月,喚起他學習英語的熱情及信心。回國后,他買了各種學習資料,堅持聽星期日廣播英語。每周日上午八點,由國際關係學院申葆青女士主持的這項節目開始播送,節目做得很活潑,她的口語、音質也極好聽。王蒙很喜歡這個節目,每周必聽,連我這個非正式生也有興趣跟著聽。有一回,王蒙被請到國際關係學院上講演,正巧申葆青也在場。在休息時,王蒙很快樂地與申葆青老師聯繫上,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跟人家套起「瓷」來了。在表達了對於申老師的敬意及自己是一位最忠實的聽眾之後,王蒙說:「只是到如今我還沒有課本,《時文選讀》到處買也買不到。」沒等他說完,申葆青連忙說:「您給我留下地址,我一定會給您寄去。」王蒙毫不客氣,連說:「太好了,太好了。」顯然,那時他「套瓷」心切,也不顧慮什麼了,開口跟初次會面的老師要東西,真不好意思。沒出三天,王蒙就接到申老師給他寄來的《時文選讀》。不久,葆青又邀請我們雙雙去她家做客。她性格開朗,出口成章,說到哪裡,都有她的獨特見解,語言、意識似流水一般。她和王蒙可真說到一起了,俗語說,會把死人說活了。從此,一來二往,我們成了好朋友。後來,我們失去聯繫,聽別人說,她去了美國。再後來,到了90年代,我們與葆青在美國的洛杉磯見面。經她介紹,我們看了一部片子,是美國和台灣合拍的,片名叫《喜福會》。這部片子是申葆青翻譯的,而且她還被好萊塢聘請扮演其中一個配角。大概她自己也從未想過:做一輩子英語教師,老了老了,還跑到美國演電影,這是多麼有意思的事啊!十年來,在跟一些外國朋友交往中,王蒙喜歡用他的蹩腳英語跟人家交談。遇到是中國通的朋友,他的英語遠不如人家的中文水平高,他也不肯放棄說英語的機會。出國參加學術會議或做學術講演,有時被要求事先準備好英語講稿。他總是把這種事看成學習英語的最佳機會,為之雀躍。當然,他沒有能力自己寫英語稿子,每次都是他先寫好中文稿,再請朋友幫助譯成英語,然後再不怕費功夫地排練。王蒙是下了功夫的:他一有空閑,拿起稿子就念,在家裡他還找聽的對象,我和孩子們誰也沒逃掉陪著聽。到了國外,他盡自己所能用英語演講,即使受挫,比如旁人反映他的英語發言有時「難懂」,他也絕不灰心。1993年9月至11月三個月的功夫,王蒙去了美國的東岸、西岸及中西部,被許多大學請去演講。有的大學華人比較集中,人們希望他講中文,那當然是如魚得水。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他講中文,由李歐梵教授簡要靈活地譯成英語,以照顧在場的極少數不懂中文的人。李歐梵是高明的翻譯,更是中國文學的知情人,他倆配合得非常默契,你一言我一語,給我的感覺是,與其說他們倆是一人講演一人翻譯,不如說是兩個人在唱雙簧乃至說相聲,他們合作得如同一個人,博得台下陣陣熱烈掌聲,聽眾不停地喝彩,氣氛熱烈極了。有的大學,華人寥寥無幾,王蒙便用準備好的英文發言稿。學生提問,有時配翻譯,但以王蒙的性格,常常用英語給予回答。會場氣氛一下子就活躍起來,效果反倒好。但無論如何,王蒙的英語水平還是太低了,遠遠沒有達到他追求的水平,更沒達到他的維吾爾語水平。本來按王蒙的學習精神和語言天賦,他是應該可以掌握英語的,但是過去受了客觀條件的影響,後來一些年他的事務又未免太雜了,再加上他什麼都不想放棄,所以,他的英語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的成效。他是多麼需要靜下心來專心學習一段呀,我為他沒時間學英語感到遺憾!1990年春夏之間,王蒙每天上午要出席黨員登記學習會,不可能靜下心來寫小說或評論了,於是,他就利用被分割零碎的時間搞英語文學作品翻譯。他一口氣翻譯了美國約翰·契佛的兩篇小說,又翻譯了九篇紐西蘭「新小說」。他說搞翻譯的最大好處是可以利用這不完整的時間。他的英語水平並不能用於文學翻譯,這方面的工作得到了黃友義等同志的幫助。在運用語言方面,從王蒙的文章中不難看出他特有的功力,我想從生活中講講他是怎樣的。在運用言語上,他可以像釋放一顆原子彈似的向外發射,發揮出應有的威力,以排山倒海之勢,使你絕無「抵抗」的可能。他也很容易被語言所欺騙。如果一個人能說會道,說得又合王蒙的心,就一定能引起他的注目。1994年5月在香港,我們漫步在前往銅鑼灣方向的街頭上,看到一家店鋪門前掛滿了各種廣告招牌:「清倉大賤賣!」「不惜血本大甩賣!」「賣不出去就跳樓!」……王蒙拉著我走進店門,說都不惜血本了,不買人家就跳樓了。看他當時的架勢,不管我們需要不需要這種商品,都是非買不可。我說:「你真聽他的?傻不傻啊!不買,不買。」我們又向長年在香港的朋友打聽這家店鋪的情況,朋友笑說這種廣告做了足有一年。事後我問他:「你的頭腦怎麼這般簡單,他寫什麼你就信什麼?他是做廣告啊!」他還有理,說是:「我這個人,對語言太敏感了,看他寫的那些,怪刺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