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右實左
一位原文化部副部長的秘書笑著告訴我:「你知道我們怎麼議論王蒙嗎?王部長是形右實左,他在位的時候執行國務院的規定,秘書誰也不能隨領導出國,他一下台,所有的秘書都出去了。」愛節約是王蒙的美德。熱菜熱飯端上來,全家老老少少也坐齊了,他想起冰箱里還有剩菜,比如半盤扁豆之類的,便說怎麼沒熱剩菜?我是主婦,熱菜理所當然是我的事,或許這回我忘了,又趕上比較累,懶得答覆。我只求安靜、和諧,大家也都不作聲,只顧吃新的。他卻立即站起來,氣乎乎地打開冰箱亂找——他很不擅長找東西,十之**是找不到的——費了一番功夫,拿出來再熱,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當他把剛熱的剩菜放在桌上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勁兒地吃舊菜,口中還不停地發牢騷:「全家就我一人愛吃剩的,你們的媽媽(指我)最適合過幸福的生活,具有不吃剩菜的高尚習慣。」他不停地諷刺我,結果新菜也涼了,又變成了剩菜,他也沒吃好,弄得大家也吃不踏實。我從一大早就操持這頓飯,下午還要去遠處採購,經歷了一番辛苦,為的是讓大家吃得高興,沒想到落到這麼一個結局。我們在新疆期間,有一回,兒子把嚼不爛的羊肉從碗中挑出來,被王蒙訓斥了一痛。大講糧食來之不易的道理之後,迅速把扔掉的羊肉揀起來,放在口中吃了,同時說:怎麼嚼不動?這不是很好嗎!他還發揮說:愛惜食物是他在農村改造思想的一大收穫,農民對一切農產品都是十分珍重的。如此這般,十分雄辯。天曉得,他是克服多大的阻力才把帶著筋頭麻腦的羊肉吞下去的。我在一旁很心疼他,這是何苦呢?但是僅僅說他是愛節約,也不確切。他想要做的,總是不惜血本。他常常很大頭,花一些冤枉錢買一些廢品,像託人從香港帶來的已被淘汰的打字機,自買來后一次也不能投入使用。那一年他還從國外帶回一台手提式筒用冰箱,很不實用,又佔地方。他到商店買東西有他的特點:一是決不選擇,二是快,沒等售貨員包裝,他拿起東西就走。當然在可以討價的地方,他也不會講價,看見自己要的商品,直去直來。所以我們從未有過一起在商店裡消磨時間的損失。過去他每逢出國,都問我,需要點什麼?每回我的答覆都是:「什麼也不需要,只要你平安地回來。」儘管這樣,他仍然總是想著給我買這帶那。他並非採購的能手,往往會驚動一些朋友做參謀。怪不得聶華苓的女兒薇薇和墨西哥的漢學家白佩蘭女士都說過,王蒙對他的愛人真好,在國外總想著為她買件滿意的衣裳。王蒙在購物上,依然存在著教條主義,或說是為藝術而藝術。三年前,王蒙在張潔家看到她正在使用一種專供打電腦用的椅子。這種椅子座位向前傾斜,為的是使人挺胸不駝背;最令人感到新鮮的是,雙腳不平著直接踩地,而是在座位的前下方,支起一個向後傾斜的靠腿托,當你寫作時,把小腿彎曲,很自然地靠上去——準確些應該說是跪在那裡。王蒙一聽這是最科學的座位,非常羨慕,曾在國內到處尋找,沒有找到。可巧1992年他去澳大利亞訪問,在一家傢具店的櫥窗里發現了它,就當機立斷用去幾百澳元買了一張。店鋪老闆熱情接待,他說這是一種新產品、新技術,很科學,就是一般的人還不能接受,在本國買的人也很少,如今,卻遇到了遠自中國而來的知音。直到如今,王蒙仍堅持用著這張椅子。至於是不是很舒適,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們都試過,不敢恭維,坐一會兒腿就麻。有一年我們一起去澳門,碰到原文化部一位副部長的秘書,現在澳門新華社工作。他說:「你知道我們怎麼樣議論王蒙嗎?王部長是形右實左,他在位的時候執行國務院的規定,秘書誰也不能隨領導出國,他一下台,所有的秘書都出去了。」我聽了別提多痛快了。多年來我不知道怎麼樣總結王蒙的特點,現在總算總結出來了。什麼叫形右?他在文化工作上總是提倡寬容,提倡並存與互補,提倡創作自由,提倡從容討論,反對動輒搞爆破式的批判,反對動輒上綱上線,他也不愛鬥爭批判。他確實是一個有點軟弱的人,該出手時候不能出辣手,不能下狠心,不肯使毒招,總要給別人留有餘地,總愛往好處想別人……如前所述,連雞都不敢殺的人,能說不是右嗎?他為什麼又是實左呢?他聽從各種指示、規定、紀律、章程直到理論命題,說不讓幹什麼,他就絕對不幹什麼,說應該交的錢,他就拚命去交,說不能辦的事,他就告訴人家辦不到。這就是左,不但左,而且有點傻!有時候客人一來,說起來沒完,遇到這種情況我束手無策,王蒙真敢給人下不來台,他會說:「我還有別的事,今天就談到這裡吧。」直接下逐客令。有一個文學青年訪問過王蒙后,寫信諷刺說,「我的到來使你一直皺著眉頭,只是在我告辭的時候,我看到了『王蒙老師』臉上的笑容。」九十年代初期,王蒙離開文化部長的位置。許多朋友一直關心著我們。宗璞和蔡先生夫婦就是其中的一對。我們常到他家坐客,參觀參觀蔡先生培植的花園,聽一聽宗璞義正詞嚴的表述,在她那書香幽靜的環境里聊天也是一種享樂。那年五月,王蒙在電話里約了宗璞夫婦去香山遊玩,且說中午要去頤和園門前的一家西餐館去吃飯,說那家有點小名氣,尼克松訪華時來過這家餐館。然後強調了由我們來做東。我們四人遊覽香山後,按計劃,中午去了那家餐館。飯後,王蒙悄悄地跟我說:一會兒你去結帳,我說:錢不是在你那嗎?。「不對吧?」說著,王蒙上下左右一通翻找。「沒有啊!」當時,弄得我紅一陣,白一陣。王蒙卻說:不是你拿了嗎?急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我說在臨出家門時,不是說好了你請客就由你帶錢嗎?。我們倆的尷尬被宗璞發覺了。她若無其事地說,我先付錢,客還是由你們請,回到家把錢給我寄來不就行了嗎?回家的路上,王蒙伸手到口袋裡一翻,不費吹灰之力掏出一疊錢。弄得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