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格言
王蒙最擅長在焦頭爛額中享受生活。馮驥才的夫人評價他:「有的作家跟領導又哭爹又叫娘,也沒混出點什麼來。而王蒙整天說笑話,就像阿凡提似的,反而什麼事也沒耽誤。」1994年9月初的一天日間,我把一杯茶端過去,說:「新沏的,你喝吧。」他不作聲。我又說了一回,他仍沒聽見。此時,我見他並沒做什麼,只是一個勁地出神。晚上,我們照例沒看那些沒勁兒的電視節目,他說:「我們聊聊天,好嗎?」「今天幹什麼這麼正經,我們平時無時無刻不都在說嗎?」話雖是這樣說,我意識到今天他準是有什麼獨出心裁的話要說。「我快60歲了,積60年之經驗,我對生活、對人生、對處世……總結出這麼幾點經驗。」我的心緊縮了一下,感嘆人生,時光似箭,年輕的王蒙也會老矣。我認識他時,他才18歲,今天他都60歲了。「60」,這是個可怕的數字,也是個令人迷惑的數字,這也是人生經歷豐富的數字,不可計量的數字。幾十年來,他與我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了解他的人生原則,他的所做所為不是已經最有力地說明了一切嗎?他的人生格言,並非新鮮。在他的許多題詞以至閑章中都時常出現。王蒙的處世哲學,也算是他的人生格言吧,反反覆復,他跟我說了起碼有十回。這是他在長期工作實踐中總結的切身經驗,是他在真實的生活中學習、領略到的:1、不把自己綁在任何戰車上。2、對所有上級尊重而不投靠。3、所有同行都團結,但不結幫拉伙。4、上帝的安排是公正的,這地方吃虧,另一處補償。這樣明智的設想和處世態度,我當然是贊同的。每當他跟我說一回,我會回答他十個肯定。他熱愛生活,他對生活的信條是:愛。充滿了愛,就會有活力,有激情有寬容。儘管我們曾經有過苦難,但苦盡甘來,最終還是得到了公正的對待,我們是多麼感激上蒼對我們的厚愛呀!他能實現他年輕時的夢想,能做他最喜愛的事,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倘若他在生活中遇到一些不如意,我倆會相互開導,相互勉勵,知足者常樂。他的格言是:什麼是你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夢想成真。生活道路中最大的殘酷是什麼?光陰流逝。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麼?愛莫能助。他還有三枚閑章,一個是無為,所謂無為,他解釋說不是什麼事情全不做,而是不做那些愚蠢的、無效的、無益的、無意義的、乃至無趣無味無聊,而且有害有傷有損有愧的事。無為就是把有限的精力、時間節省下來,才可能做一點兒事,也就是說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我想,這是真的。例如,文壇上也有許多是是非非的閑言碎語傳來傳去,但是王蒙對於這些從來不感興趣。一般來說,他常常寬宏大量,滿不在意。當然個別情況下他也會反擊那麼一兩次,反擊起來也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適可而止,決不糾纏。再比如對於在一個刊物上發表作品是發頭條還是二條、三條,他也從也不計較,有時候還囑咐編輯!「千萬別發頭條」!他說:「什麼事都有個平衡,你本來不夠那個份兒而佔了便宜,那下一次就一定會栽下來。」他又說:「有一些作品是希望引人注目的,還有些作品,幾許知音看看也就行了,不必咋唬。」另一枚閑章是逍遙。王蒙常說他從小就喜歡「逍遙」這兩個字,因為它們的發音好聽,有一種美的感覺,而且一想到逍遙,就能立即獲得一種輕鬆感,有一種飄飄悠悠,優遊自在的快樂。王蒙說逍遙是一種審美的生活態度,把生活、事業、工作、交友、旅行,直到種種沉浮,視為一種豐富、充實、全方位的體驗,把大自然、神州大地、各色人等、各色物種、各色事件視為審美的對象,視為人生的大舞台,從而得以獲取一種開闊感、自由感、超越感。他還說,因為逍遙,所以永遠不讓自己陷入無聊的人事糾紛中,你你我我,恩恩怨怨,摳摳搜搜,嘀嘀咕咕:那樣的人至多能取得蚊蟲一樣的成就——「嗡嗡」兩聲,叮別人幾個包而已。我也常常體會到他這方面的特點。即使處境非常複雜,他也會突然放下手中的一切去聽唱片,如醉如痴地一聽就是幾個小時。在友人們給他報信,告訴他某某正安排了新的圈套,要算計他的時候,他會躲到一邊寫一首不但抒情而且相當朦朧的詩。甚至在文化部上班的時候,他居然能夠在完成各項行政任務的同時寫小說。他當然也有生氣的時候和急躁的時候,而且這種時候也不算少,但是他的特點是不愉快的事一會兒就過去,過去了就忘,從不鑽牛角尖。再一個是不設防。他直言道,不設防的核心,一是光明坦蕩,二是不怕暴露自己的弱點。他常言道,為什麼不設防?因為沒有設防的必要。無害人之心,無苟且之意,無不軌之念,無非理之思,防什麼?也許王蒙是太天真了。他有時候特別願意把別人往好的方面想,甚至有人告訴他那人背後怎麼害他,他也不願意相信。他老是說,要暴露自己的弱點,別人掌握了你的弱點,他才會是你真正的知音;如果你老是化著裝,老是端著綳著,誰也不是傻子,人家自然也就與你隔著一層,無法與你結交。有時候他自嘲到我都無法忍受的地步,為此,我事後向他進言,他總是不接受,他從不怕別人因為他的自嘲而瞧不起他。他太謙虛,其實我看是太自信了。有一次他嚴肅地向我說:「大道無術:要自然而然地合乎大道,而毫不在乎一些技術、權術的小打小鬧,小得小失。「大德無名:真正德行,真正做了有分量的好事,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出風頭的。「大智無謀:學大智慧,做大智者,行止皆合度,而不必心勞日拙地搞各種的計策——弄不好就是陰謀詭計成癖。「大勇無功:大勇之功無處不在,無法突出自己,無可炫耀,不可張揚,無功可表可吹。」他說的有點兒意思。他就是這樣,常常是無心無事,滿不在乎。矛盾太複雜了,情況太兇險了,他有意識地專門挑這種時候約我一去逛北海或者商店。他最擅長在焦頭爛額之中享受生活。馮驥才的夫人顧同昭曾經對他有個評論,說:「有的作家向著領導又哭爹又叫娘,也沒混出點兒什麼來;而王蒙看著整天說笑話,就像阿凡提似的,反而什麼事兒也沒有耽誤。」當然這也只是一個方面。反正王蒙從小就主張幹什麼都要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我還在上中學的時候,王蒙就常常向我宣傳王國維的這個說法。他說得太認真了,我不得不從沙發椅上站起來,說:「讓我們喝杯茶吧!」這時他打開音響,放他最喜愛的柴可夫斯基。我想,他是怎麼樣琢磨透了的?他最喜歡的就是向我講述老子的名言:「治大國如烹小鮮」。「烹小鮮」,他解釋說就是熬小魚。當然我們沒有什麼治國平天下的事情要做,他的意思是,連治大國都應該如熬小魚一樣從容不迫而又謹小慎微,別的還有什麼可著急的呢?所以,他特別瞧不起那種動不動就聲嘶力竭,動不動就十萬火急的傢伙。我們沉默了片刻,各有所思。我問他:「你在生活實踐中,喜歡分析,找出事物存在、發展的規律。但有個問題怎麼樣分清:在待人上要與人為善,你大度,容忍他人,那麼旁人做了損害你的事,你在情感上能受得了嗎?」「寧叫天下人負我,不願我負一個人。」他是與曹操針鋒相對。這就是王蒙,這才是王蒙。雖然他也有急躁或憤怒的時刻,但起碼他理智上懂得,自己應該怎樣做;他更懂得,應該怎樣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