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抑鬱的老人(三)
打從上一次見到李教授,韓聞逸就有些擔心老人家的精神。許多孤獨的老年人往往有更高的風險罹患抑鬱症。他們會情緒低落,反應變慢,食欲不振,免疫力下降……而李教授,已有了不少明顯的癥狀。
韓聞逸先安慰李大榮:「既然李伯伯在服藥,想必他已經看過醫生了,正在接受治療。你先不要太心急。」
李大榮的臉色很不好看。他知道抑鬱症是一個很可怕的心理疾病,卻從沒想過竟然會發生在自己年邁的父親身上。當他看到家裡許多的安眠藥,雖然他不知道那到底是父親治療失眠用的,又或者另有其用,他慌得幾乎亂了分寸。
韓聞逸又問他更多的情況,問他老人家的不正常已經持續多久了?問他知不知道老人家除了服藥之外是否還有接受另外的治療?
李大榮知道的並不很清楚。經過他的回憶,自打他母親去世,父親的精神就每況愈下,尤其這一年來,老人家變得十分封閉,脾氣時好時壞,又常說些悲觀的話。他雖覺得父親不對勁,可也沒想心理疾病的方向想。直到剛才他在柜子里發現藥物,才被狠狠嚇了一跳。至於除了服藥之外的其他治療,老人家應該是沒有接受的。李大榮請過很多保姆來照顧老人的日常起居,雖然老人家隔三差五就會把保姆辭掉,但是沒有一個保姆向他反映過老人家有定期出門的習慣,因此老人應該沒有接受心理諮詢。
李大榮一邊回想關於父親的種種反常的情形,一邊忍不住皺著眉頭搖頭。他懊惱地用帶著幾分不滿的口吻抱怨:「我爸這人實在太固執。他這個病,一半是他自己犟出來的!」
他說的時候,錢錢也在旁邊聽著。等聽到這句結論,她差點被氣樂了。原本別人家的事她不好多說,這會兒終於忍不住懟了一句:「這話說的。一個巴掌拍不響。要是沒個比他更『犟』的人跟他對著干,李伯伯一個人跟誰犟去?」
李大榮微微一怔。
韓聞逸在桌子底下輕輕捏了捏錢錢的手。錢錢明白自己的語氣有點不妥,李大榮好賴比她年長將近二十歲,她本該尊敬些。可一想到李教授曾為她做過的小木屋,一想到這兩天她聽到的他們父子倆的談話,她就情不自禁地想為李教授打抱不平。
韓聞逸撫摸著錢錢的指尖,安撫她稍安勿躁。然後他溫和地問李大榮:「為什麼說李伯伯固執?」
李大榮有很多不滿的怨言想要傾訴。他不住地嘆氣:「我知道老人家一個人孤獨,最好能多陪陪他。但是我工作忙,還要照顧孩子,頂多也就周末回來一趟來看看。我這幾年工作還算順利,手頭寬裕了,就想說在我家旁邊給他買套房子,讓老人家住過來,近一點方便照顧。但他死活不肯,說什麼在這裡住習慣了,方便。」
他頓了頓,又道:「我爸上年紀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他不肯搬家,我們沒法在他旁邊照顧,我就請保姆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順便也能陪陪老人家,讓老人平時能有個說話的人。可我前前後後給他請了五六個保姆,都是我仔細考察過的,不管人品能力都絕對沒問題。我爸卻硬說他不需要人照顧,每次過不了幾天就找理由把人趕走。怎麼勸他也不聽,我都頭疼。」
錢錢略有些驚訝。這麼聽來,李大榮好像還是很關心他父親的?
她忍不住道:「如果你關心李伯伯,又為什麼對他那種態度?」
李大榮不明所以:「哪種態度?」
錢錢說:「昨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時候,我聽見你說他的咖喱飯沒有人要吃。還有今天中午,我下樓的時候聽到幾句你斥責他的話。」
「斥責……」這個詞讓李大榮噎了一下。他訕訕道,「這……我承認我態度不好。我是心急了,因為跟他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他並非有心對父親發火,只是在對待親近的人時,忘記了剋制自己的脾氣。被旁觀者點出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在別人眼裡有多糟糕。
李大榮羞愧了片刻,又接著道:「我不讓他燒咖喱飯,是因為他現在年紀大了,手腳不靈活了。前幾個月有一次他煮咖喱,不小心把一鍋咖喱灑了,把腳上的皮都燙掉了。這讓我怎麼能放心?所以我才跟他說,沒有人要吃咖喱。讓他不要燒了,」
錢錢訝然。竟然發生過這種事?
李大榮又說:「今天中午,你看到他在那裡做小房子是吧?他現在老花眼,眼睛看不清楚東西,敲釘子鋸木頭的時候傷到手不是一次兩次了。上個月我才帶他去醫院打過破傷風。他想給我女兒造小房子,可我女兒家裡玩具一大堆,真的不需要他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何必呢?」
錢錢又是一怔。她原先聽到李大榮對李教授發脾氣的那些話,覺得十分過分,卻沒想到,李大榮不讓老人做那些,竟也是出於關心老人的原因?
可即使如此,她依然覺得哪裡讓人感到不適,只是她一時間說不出來。
韓聞逸一直聽著,沒有出聲,直到此刻他才溫和地開口:「大榮哥。」
「嗯?」李大榮立刻認真地看著他。
「我理解你關心李伯伯,不想讓李伯伯受傷。」韓聞逸先肯定了他的孝心,隨後話鋒一轉,「不過這份關心之中,是否也有一部分——也許只是一小部分——是因為如果李伯伯受了傷,出了什麼事,會給你添麻煩呢?」
韓聞逸這麼一說,錢錢立刻恍然大悟:對了!讓她覺得不舒服的原因就是這個!煮咖喱燙傷腳也好,做木工弄傷手也好,那都是意外的事件。不說老人,便是她自己煮東西的時候也曾被燙到過。因此便剝奪老人做事的權利,即便是為了老人好,又何嘗不是自己嫌麻煩呢?
李大榮愣了愣,第一反應是想反駁,可反駁的話到了嘴邊,竟然沒能立刻理直氣壯地出口。
父親會給他添麻煩嗎?……當他在公司開會的時候收到保姆的消息,說父親鋸木頭鋸傷了手指;當他忙完公務打算上床睡覺,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燙傷了腳背……他心疼老人家,他擔心老人家,可是那一刻,他腦海中最強烈的一個念頭卻是,為什麼父親就不能安分一點,好好享享清福,少給他添點麻煩呢?!
——他願意給老人最好的生活,報答養育之恩,可生活的擔子已經夠重,煩心的事情已經太多,他不希望再有人給他製造額外的煩惱了。
韓聞逸觀察著李大榮的表情變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沒有討論什麼是孝道,也沒有指責對方的做法有什麼不妥,他只是問了個將心比心的問題。
「大榮哥,」他平靜地問道,「如果有一天你也老了,你會希望你自己是個依然能為孩子遮風擋雨的老英雄,又或者,是一個被孩子奉養著、伺候著、不能再創造任何價值的老頭子呢?」
李大榮的瞳孔瞬間收縮。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壯年的父親來說直擊靈魂深處!
他想著自己年幼可愛的小女兒,一股熱血在胸口激蕩。他曾在無數個夜晚祈禱過自己的臂膀能永遠有力,為孩子擋去所有的麻煩;他日復一日地努力著,讓自己的胸膛始終寬闊,能為孩子創造一個沒有憂愁的避風港。
可如果有朝一日,他垂垂老去,老到成為了孩子的累贅和負擔……他不敢想象那一天,他寧願自己在那一天之前已然死去……
一瞬間,李大榮臉上慣常的嚴肅冷毅瓦解了,他的眼眶唰一下紅了。
他不知道是哪一點讓他忽然有了想哭的衝動。是他年幼的女兒?是他有一天也終會老去?又或者是他想起了他的父親年輕時也曾如高大威猛、無所不能……而終有一天,他們都將在歲月中衰微,直至化作塵土。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想哭的衝動,此刻竟控制不住。他不得不抬手捂住臉,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錢錢默默地將桌上的抽紙移到他的面前。
韓聞逸暫停了談話,給他自我調整的時間。幾分鐘后,李大榮的情緒才又漸漸恢復平靜。
韓聞逸切入了正體:「很多原因會導致老年人產生抑鬱的心理。其一是孤獨;其二身邊人的離世會對他們造成打擊,讓他們對生命失去信心;其三,擔心自己無用,會給子女造成負擔,也會讓他們對生活喪失熱情或是自責……」
李大榮心裡一陣絞痛。
一直以來他想的只是怎樣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孝順的兒子,卻沒想過父親想要的是什麼?在害怕的又是什麼?他以為他是為了父親好,卻未料到他的所作所為竟是在狠狠戳著父親的痛處。他用他的言語和行動,一遍一遍地告訴父親:你已經老了,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不再有任何的價值……
而父親的倔強,是父親最後的掙扎。他固執地不肯要人照顧,因為他不想成為旁人的累贅;他仍然想為子孫做點什麼,仍然想有發光發熱的機會;他仍想做一個英雄,而不甘心就這樣垂垂老去……
李大榮忍不住了。他的眼眶再一次泛紅,他匆匆說了聲抱歉,從兜里掏出一包煙,出門去抽煙。
抽完兩根煙以後,他再次回來。
他跟剛進門時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背脊微微彎著,神色疲憊而謙恭:「小逸,我該怎麼做?」
韓聞逸說:「我會去找李伯伯談談,如果他需要接受心理諮詢或是其他的幫助,我會盡我所能。有什麼進展我會隨時跟你溝通。至於家人……」
他頓了頓,看著李大榮,平和地說:「我想,也許對一個人好的方式,比起給予他我們認為對他好的東西,或許讓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並使他從中獲得成就感,會讓他更高興吧。」
李大榮被深深地說服了。
離開時,他走出房門,又回過頭,朝著韓聞逸鞠了一躬。「小逸,謝謝你。」他說,「拜託你了。」
韓聞逸點頭:「我會儘力的。」
……
錢錢回到家,錢為民和錢美文出去逛街了,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回到房間,準備找一套換洗的衣服,一打開柜子,就看見衣架上掛著老媽為她織的那條圍巾。
錢錢愣了一會兒,心情複雜地將圍巾取下來。她走到鏡子前,試著戴了下圍巾,再一次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接下來的半小時里,她幾乎把衣櫃里大半衣服都拿出來試了一遍,想要找出一套搭配起來或許能使得這條屎黃色的圍巾不那麼土的衣服,然而她失敗了。
她絕望地拿起手機,對著鏡子自拍了幾張,然後把照片發送給吳妮妮。
不片刻,吳妮妮的回信就來了。
妮妮愛吃土豆泥:「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條圍巾什麼鬼?你要去拍鄉村愛情故事嗎?你要打扮成這樣跟我出門我絕對裝作不認識你啊!」
錢錢沒有錢:「很土是不是_(:з」∠)_」
妮妮愛吃土豆泥:「不是很土,是土爆了!別人送你的還什麼?我相信以你的審美,不可能買這種顏色的圍巾啊!」
妮妮愛吃土豆泥:「不會是金坷垃送的嗎?這直男審美,嘖嘖嘖。」
錢錢沒好意思說是自家老媽親手織的。她又對著鏡子照了照,無力地躺到床上,仰天長嘆。
做人可真難啊!
……
幾天後。
下了班,韓聞逸和錢錢一起回到住處,上樓的時候韓聞逸卻走到二樓就停下了。
「你先回去吧。」韓聞逸說,「我去找李伯伯。」
自從上回李大榮來找過他以後,他就去找了李教授,想看他能給李教授提供什麼幫助。李教授是個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也不願接受心理諮詢。韓聞逸並不勉強他。但只要一有時間,他便去找老人家聊聊天。即使不是系統的諮詢,陪老人家說說話,開解開解,亦能有不錯的效果。
一開始的時候李教授並不願意跟他聊。可漸漸地,老人家最近開始向他訴說過往的事了。
正如他所料的,自從妻子去世以後,老人的心結就一直沒化開。這兩年來又經歷了好友、兄弟姐妹的相繼離世,對老人家更是一種沉重的打擊。再加上子女的不理解,年老後身體機能的衰弱,一樣樣都是擔子,沉沉壓在老人的心裡。內憂外患,是他越來越抑鬱。
想要治好老人家的病,外界的環境需要改變,這需要子女們的配合。韓聞逸亦要開導老人家轉變自己的思維方式。
他朝著李教授家門走去,錢錢並沒有立刻上樓,而是在樓梯上停留,她看見李教授打開房門,韓聞逸走進去,房門又關上。她對著關上的房門,心裡思緒萬千,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繼續朝自家走去。
到了家門口,錢錢正打算掏鑰匙開門,低頭的時候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系的圍巾。她後來還是在網上下單買了自己看中的那條圍巾。
她想了想,解下圍巾,塞進包里。
她打開門,錢美文正在客廳里坐著,聞聲探頭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她脖子上空空如也,錢美文不由奇道:「這麼冷的天你出門沒戴圍巾?我給你的那條怎麼沒見你戴過啦?」
這要擱平時,錢錢八成跟她貧上幾句,埋汰她織的圍巾太丑戴不出去。然而這回她猶豫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進屋以後,錢美文拿著手機過來給她看:「女兒,你看這個帽子好看伐?我給你織一頂?」
上回的圍巾沒能在錢錢這兒取得好評,的確對錢美文的熱情有一定的打擊,可打擊的還不夠透徹。可她閑著也是閑著,想不出有什麼別的可做,只好可憐巴巴地把織毛線這項大業繼續下去。
錢錢心裡頓時咯噔一下。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圍巾太丑沒衣服可配,老媽這是要給她湊成土味全套啊!
她心裡既不情願,也不好表現得太過嫌棄,嗯嗯啊啊敷衍了一會兒,想辦法把話題轉開了。
吃過晚飯以後,錢錢給韓聞逸發消息。
錢錢沒有錢:「你吃完了沒有?我們出去散散步?」
我們家的金坷垃:「好,樓下見。」
錢錢換好衣服下樓,韓聞逸已經在樓下等著她了。一見面,韓聞逸就愣了愣,拎起她脖子上的圍巾左右打量:「這個……」
「我媽織的,是不是土爆了?」錢錢一臉愁容。她不是不樂意哄老媽開心,但她也不能讓自己太難過。大白天的這圍巾實在戴不出門,也只能就這夜黑風高的時候戴戴,表示一下她的領情了。
韓聞逸怔了片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兩人牽著手往校園裡走,錢錢問道:「李教授最近怎麼樣啊?」
「我跟他聊了幾次,他以前比較抗拒,現在好多了。」韓聞逸笑了笑,「願意跟我敞開心扉了,是件好事。」
錢錢連連點頭。她很希望李教授能快點好起來。
他們走到校園的小路上,迎面一陣寒風刮過來。韓聞逸沒有帶圍巾,被風吹得哆嗦了一下,忙把大衣的領子豎得更高些,好抵禦寒風。錢錢見狀,把脖子上的圍巾解開一段替他圍上。錢美文織的這條圍巾很長,足夠小情侶兩人一起戴。
帶著錢錢體溫的圍巾貼上韓聞逸的脖子,他被溫暖地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身上的寒意都被驅散了:「好暖和啊。」
錢錢笑了笑:「是啊,除了丑之外沒缺點了。」
她老媽織的這條圍巾,絨線的料子選得很好,又親膚又保暖,織得很密,絲毫不透風,從功能性上來說無疑是一條優秀的圍巾。
——但是對於一個年輕愛美的姑娘來說,再好的功能性,只要不夠美觀,那就是一票否決。
說起圍巾,錢錢就苦惱:「我媽今天又說要幫我織帽子,我都不知道怎麼跟她說。掃她興吧覺得不孝順,順著她我又實在戴不出門啊。你說我怎麼辦?要不我另外幫她找點樂子,轉移她對織毛線的愛好?」
韓聞逸聞言停下腳步,扭過頭看向錢錢。少女眉眼耷拉著,小嘴微微撅起,一副煩心的樣子。可見那天他對李大榮說的話,對她亦產生了不小的影響。他眉目溫柔地哂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頂。
「或者,你可以試著參與進去。」
「啊?」錢錢不解地抬頭看他,「什麼叫參與進去?」
韓聞逸笑道:「既然阿姨喜歡為你織毛線,你就多多參與,找點你喜歡的成品的給她看,讓她照著織。你也可以跟她一起去挑選材料,在她織的過程中多看看,給她點參考意見。這樣,也許她能做出你喜歡的東西。」
錢錢瞬間怔住了。她竟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方法。
那天她聽韓聞逸說,真正對一個人好,是讓那人做他想做的事,並幫他從中獲得成就感。她不想掃母親的興緻,便以為唯一的方法是委屈自己假裝喜歡,以哄母親高興。可委屈自己又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她卻沒想到,這本可以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
皆因她從一開始便不信任老媽,把老媽織毛線的事情當成給她造成的額外負擔,格外排斥。除了祈禱著老媽能失去熱情主動放棄之外,她從沒想過別的。可如果當初在錢美文選絨線的時候她就積极參与,現在圍在她脖子上的,或許會是一條非常漂亮的作品。
原來真正讓別人獲得成就感的方法,並不只是簡單的口舌之事。而是用心和耐心,讓這件事能真正做出價值來。
一陣風吹過,樹枝沙沙作響,樹梢上僅剩的幾片殘葉飄了下來。天氣入冬了,萬物衰敗,幾個月前茂盛強壯的樹木不知不覺間已變得蒼老枯萎。
一片落葉正巧落在他們同系的圍巾上,錢錢正要將它摘去,韓聞逸更快一步,夾起了那枚枯黃的落葉。他並沒有立刻將那片葉子丟掉,捏在指尖。垂下眼,看著那枚葉片。最近總和老人家聊天,他的心裡也有頗多的感觸。
他又把話題轉回了老人的身上:「今天李教授跟我說,他的孫女最近在學騎車,摔了好幾跤,不過已經快學會了。」
錢錢定定地看著他。
韓聞逸鬆開手指,任由葉片落到地上,然後牽起錢錢的手,在靜謐的小路上繼續向前走。
「他說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現在如果再讓他去騎車,他大概也會像小姑娘一樣摔許多跤吧。」
老教授曾經能在山裡如履平地的那雙腿腳,最近確實不大好使了。
「我又接著想到,不管他們誰摔跤受傷,大概都會給李大榮,給他們身邊的人添些麻煩。只不過不管是誰,應該都會對小姑娘更有耐心一點。因為這是她成長的路上必須經歷的,只有摔那麼幾跤,她才能長大。而老人家也得摔上那麼幾跤,然後才會將自己曾經學會的東西慢慢遺忘。」
他停頓片刻。
「這幾天我在想,人們常說老人像孩子,人老去的時候就是一個返老還童的過程。只不過孩子的成長是學會更多的東西,老人的還童是忘記更多的東西。」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錢錢覺得鼻子有點發酸。
韓聞逸又接著說:「孩子在成長,她學會走路,學會跑步,學會騎車,學會更多東西。無論她學什麼,都會給人添很多的麻煩。只用抱在懷裡的時候,是不用擔心她會不會摔跤受傷,會不會迷路走失的。」
這一次他停頓了很久。
然後他才又輕輕地說了下去:「我想,也許拿出一點耐心,讓孩子多添一點麻煩,能讓孩子快一點成長;而讓老人多添一點麻煩,也能讓老人慢一點衰老吧……」
錢錢抬眼望天。片刻后她沒能忍住,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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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後。
早上八點半,錢錢從樓上下來,準備去上班。韓聞逸比她晚一點,還沒出來。
還沒出樓道,她就聽見外面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等出來一看,原來是李教授搬了張小凳子,在樓下鋸木頭。
「喲,李伯伯,你在做什麼?」錢錢好奇地跑過去看。這回李教授在造的不是小房子了,一個木頭玩具雛形放在那裡,她看不出那是什麼。
李教授放下手裡的工具,撿起地上的圖紙遞給她看:「我孫女說最近看了部動畫片,喜歡裡面的機……機器人。」
錢錢看著圖片:「是機甲嗎?」
李教授恍然:「對,她是說機甲。哭著喊著非想要,說外面沒得賣,只有爺爺給她做了。」
「哇塞!」錢錢眼睛都亮了,「您還會做機甲?!」
「不會,從來沒做過這種玩意兒,隨便試試,估計要失敗好多次。」李教授愁眉苦臉的,可愁苦之間又夾雜著一種鮮活的快樂,「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做好,有的好折騰啦。」
錢錢豎起大拇指:「有野心,有挑戰!」
李教授並不泄氣地哀聲嘆氣:「難啦,難嘍!」
這不是他擅長的東西的確是個挑戰。生活有了新的挑戰,日子也就有了新的盼頭,又了新的樂趣。
這時候韓聞逸從樓上下來了,他們該去上班了。他們跟老人家道別,走出沒多遠,錢錢又回頭看了一眼。最近李教授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了。其實每一次看到李教授都跟上回不一樣,只是從前見他,是一次比一次沉寂枯萎。可最近見他,卻是一次比一次明朗鮮活。
李教授忽然想起什麼,抬頭對他們喊:「小韓,錢錢,我今早上去買菜,買多了。晚上我做咖喱,有多的話給你們送點過去。」
「哎!謝謝李伯伯!」錢錢忙不迭地答應了。她想吃李教授的咖喱想了很久了,以前不好意思開口去蹭飯,這回總算候上機會了。
剛說完,她就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沫。
韓聞逸好笑地捏捏她的臉:「小饞貓。」
等到了單位,剛進門就碰上鄭佳。鄭佳看到錢錢,不由愣了一下,目光停在她頭頂上:「哇,你這頂帽子哪裡買的?好可愛!」
錢錢今天戴了頂粉色的絨線帽,帽邊上用白線織了個小兔子的腦袋,長長的兔子耳朵,簡直可愛極了。
「可愛吧?」錢錢得意洋洋地炫耀,「沒得買,我媽自己織的。」
鄭佳瞪圓了眼睛:「你媽這麼厲害!」
錢錢指指那隻小兔子:「這隻兔子是我自己畫的。」
鄭佳滿臉的羨慕。她也很想要這麼一頂帽子,但畢竟這是人家手工作品,她不好意思開口讓人家幫忙做,因此也就只有羨慕的份了。
進了辦公室,錢錢剛坐下,一眾同事們紛紛圍過來觀賞她的新帽子。各種誇獎羨慕聲不絕於耳。連越明宇都盯著那隻小兔子看了半天,眼睛里冒出奇怪的興奮的光芒。
等人群散了,錢錢掏出手機給錢美文發消息。
錢錢沒有錢:「媽,今天我戴新帽子上班,同事們簡直羨慕死了,都問我媽還缺不缺兒子女兒。哈哈哈哈哈哈哈!」
錢美文:「真的假的?」
錢錢按住錄音鍵,然後扭頭問邊上的肖巴:「八哥,如果讓你跟我媽說句話,你最想說什麼?」
肖巴看著她舉起的手機愣了兩秒,反應過來了,無比諂媚地撲過來,對著她的手機喊:「乾媽~~~~」
錢美文收到語音,點開一聽,頓時樂得花枝招展的。然後她打開表情包挑了挑,給錢錢發過去一朵盛開的鮮花。
錢錢也打開自己專門下載的老年人表情包,給老媽回了個乾杯的表情回去。
上班的時間還沒到,她打開網頁看了起來。最近天氣越來越冷了,今年還沒買新的毛衣。她瀏覽著時尚網站上的各種今年新款,看到好看的,便截圖保存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又給錢美文發消息:「媽,今年我還沒買新毛衣呢。要不你再給我織件新毛衣?」
錢美文回她:「就你會差遣老媽!」
幾秒后,又狀似無奈地回信:「發張圖片來看看,你想要啥樣的?」
錢錢樂呵呵地把圖片發過去。
窗外的寒風呼呼掛著。
今年是一個格外的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