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談心
梁玄這回痛得直接滾下了床。
好在親衛守在帳外,無事不得入內,否則燕王殿下的臉真不知道往哪兒擱了。
他仰天躺在地上,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坦。
自從上回清涼池醉酒後,他已經有一年多不曾夢到那個蠻夷瘟神,不想今日午後不過小憩片刻,又遭逢此劫,也不知該恨那瘟神惡毒還是該怨自己被美色障目。
身體的傷害還是其次,他連他們長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燕王殿下又氣又惱,半晌沒力氣起身。
現如今他終於相信那狠毒的蠻夷是個外來戶,這等出爾反爾、忘恩負義、始亂終棄的東西,橫不能是他這種正派人夢出來的。
待班師回朝,得找安國寺的主持高僧作個法驅驅邪。這種事再來一次怕是要坐實燕王殿下不能人道的傳聞了。
「啟稟殿下,丁先生求見。」帳外傳來親衛熟悉的聲音。
梁玄趕緊翻身坐起,理了理中衣,披上外袍,儼然又是那個威震四方的燕王殿下:「有請。」
這位丁先生是燕王府的一號幕僚,人稱小張儀,是梁玄的得力爪牙。
丁先生入得帳中,看見梁玄的臉色先唬了一跳:「殿下可有不適?仆略通岐黃,斗膽請為殿下診脈。」
梁玄趕緊揮揮手:「無礙,此間氣候濕熱,約莫是水土不服,歇息片刻便是,不勞先生。」
丁先生醫術高明,讓他診脈難保不診出什麼端倪來。
渡江大半年了,這會兒鬧水土不服?丁先生腹誹,不過他伺候這位主子多年,知道他是不想自己過問,便識趣地不多嘴,改談正事:「昨日陸家清客在殿下這裡吃了閉門羹,今日陸珞派人遞了帖子來求見。」
梁玄領兵南下一載有餘,奪回江陵,把叛軍逼退至江南,又乘勝渡江,揮師直取丹陽,叛軍幾無還手之力,退守建業龜縮在城裡不敢冒頭,但是建業城固若金湯,一時半會兒倒也攻不下來。
江東四大豪族明面上獨善其身,其實兩面逢迎,一邊往燕王這兒塞金珠寶玉和美人,一邊暗中往吳越王軍中輸送糧草馬匹和刀槍劍戟,如今眼見著吳越王大勢已去,便向梁玄示好。
「那兩面三刀的老貉子,」梁玄涼涼一笑,「有求於人還拿架子,何苦來哉,到底還是拖著把老骨頭巴巴地來求孤,也好,正可解我燃眉之急。」
他那好阿兄一提軍餉糧草就哭窮,梁玄只能以戰養兵,早盯上那四隻江南肥羊了。
丁先生望著燕王意氣風發的臉龐,莫名有些不安,捋著花白的山羊鬍沉吟道:「江東四姓在吳越根基深厚,殿下切莫急於一時半刻,小心為上。」
「孤省得。」梁玄嘴上答應著,卻對老先生的忠言一笑了之,這年紀大了,行事難免過於謹小慎微,他為了養病快把老婆本都掏完了,無論如何也要狠狠宰他們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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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曉悅掐了自己兩把,又抬手狠狠咬了一口,還是沒能從夢裡醒過來,只好聽天由命等著自然醒。
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董小姐是《荒野求生》之類冒險節目的忠實愛好者,偶爾也會幻想一下成為食物鏈頂端的女人,憑著強健的體魄征服大自然。
事實是,她只是個長年靠外賣維生的亞健康都市小白領,真被扔到野外生存能力約等於零。
更何況身上什麼裝備工具都沒有,還穿著件中看不中用的裙子,既不能擋風又不能禦寒。白天還好,太陽一落山,寒風一吹,她只能背靠大樹瑟縮成一團。
董曉悅試著往樹林里走了一段,可越往裡走樹木越密,枝葉縱橫交錯,遮天蔽日,沒走幾步就被樹枝擋住前路,那黑黢黢的密林也怪瘮人的,天知道裡面蟄伏著什麼野獸。
她只得回到原處,認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等著自然醒。
會不會,真的回不去了呢?
這個念頭剛一冒頭就被董小姐無情掐滅,她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有空在這兒胡思亂想還不如抓緊時間做點有意義的事。
董曉悅是個行動派,立即跳起來,拍拍身上的灰,開始拔草。
拔完草再把土踩踩實,忙活半天整出塊三米見方的不毛之地。
她滿意地看了看勞動成果,折了根樹枝,蹲下身開始在空地上寫代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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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玄一進夢鄉就看到那冤家路窄的瘟神叉著腳蹲在地上,嘴裡叼著根草,正用樹枝在泥地上畫鬼符。
董曉悅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兩人冷不丁看了個對眼。
梁玄不等她開口轉身便走。虧他睡前特地默誦了一篇素.女經,全是白用功!
董曉悅趕緊扔下樹枝站起身追上去:「等等——」
燕王殿下聞聲走得更快了。
董曉悅蹲久了腳麻,跑起來一瘸一拐,哪裡追得上他,可是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待了那麼久,好容易見到個活物,她又捨不得放跑,咬咬牙關繼續追,一個不小心被樹根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梁玄腳步一頓。
董曉悅爬起來揉揉手肘:「上次對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畢竟有過肌膚之親,燕王殿下有點不落忍,心道和那不開化的蠻夷計較什麼,既然她知道錯了,還磕頭行大禮賠不是,可見也不是那麼冥頑不靈。聖人有教無類,他合該見賢思齊,將那蠻夷悉心調.教一番。
心中計定,燕王殿下冷哼一聲,不情不願地轉過身,端著胳膊袖著手,正想回一句「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蠻夷又道:「你那個……沒斷吧?」
燕王殿下這回倒是沒跑,氣得「嗖」一聲直接躥上了樹頂。
董曉悅生怕他放雷劈自己,只得手搭涼棚,仰著脖子,耐著性子賠了半天不是,總算把那祖宗哄下了樹。
燕王殿下下了樹還是不理人,自顧自抱著胳膊靠一棵樹站著。
董曉悅也不是什麼自來熟的性格,看對方不打算招雷劈她,便撿起樹枝接著寫起代碼來。
才寫了兩行,只聽有人在她身後道:「這些是什麼?」
董曉悅嚇了一跳,這個燕王殿下不知什麼時候瞬移到了她背後,真是神出鬼沒。
「符咒么?」梁玄伸長脖子,好奇地看著那密密麻麻蚯蚓似的紋樣。
董曉悅嘿嘿一笑:「差不多吧。」
「有何用處?」梁玄壓下心中不快,不恥下問。
董曉悅摸摸下巴,如實回答:「寫得好能賣錢。」
燕王殿下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不過姿態不像方才那麼戒備了,以代碼為契機,兩人不知不覺聊了起來。
董曉悅思路被打斷,看了眼天色,太陽也西斜了,索性扔了樹枝,拍拍手上的灰,盤腿坐了下來。
又到了倦鳥歸巢的時分,林子里傳來一陣陣啁啾聲,天邊只剩下一抹餘暉,周遭很快暗了下來,一陣晚風吹過,董曉悅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梁玄皺著眉頭,嫌棄地往後縮了縮。
兩人中間卻憑空多出一個火堆。
「是你變的?」董曉悅驚喜地伸出手烤火,「哎喲牛逼!」
燕王殿下不知何謂「牛逼」,看她神色大約是欽佩之至的意思,心下有幾分受用,挑了挑眉淡淡道:「不過是雕蟲小技。」
「多謝啊。」董曉悅往火堆旁挪了挪,把腳也湊上去。
「不必謝孤,」燕王殿下趕緊撇清,「孤自己覺著冷了。」
「那殿下餓不餓?」董曉悅蹬鼻子上臉,「殿下會不會變烤串兒?最好羊肉的,雞肉也湊合。」
「何謂烤串,兒?」梁玄問道。
董曉悅連說帶比劃,得虧燕王殿下聰穎過人,很快鬧明白了,撇撇嘴,不就是羊炙么,揮揮手,火堆上便架上了鐵架子,上面整整齊齊碼著竹籤子串好的羊肉。
董曉悅整整兩天粒米未進,等不及熟透,拿起一串吹了吹就啃。
這一口下去快把她感動哭了,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麼鮮美多汁的烤羊肉!
董曉悅連吃了四五串,望著梁玄眨巴眨巴眼:「要是有酒就好了……」
這蠻夷真是得寸進尺,慾壑難填!
不到半個時辰,董曉悅又討得吃食若干,茅屋一間、鋪蓋一床。
米酒酸甜爽口,兩人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都有些微醺。
雞同鴨講、連說帶畫地交流了半天,兩人總算大致聽懂了對方的來歷。
梁玄身為古代人,更容易接受這些怪力亂神的事,蠻夷神女描繪的世界雖然光怪陸離,卻也不比山海經更難以置信。
董曉悅就沒那麼容易被說服了。
燕王殿下把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他皇帝阿兄的朝代世系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直說得口乾舌燥,董曉悅還是一臉狐疑。
這個世界在秦以前都和現實差不多,但是秦以後卻偏離了軌道,大鄅朝大約相當於南北朝時期,只是並未形成南北分裂的局面。
這些不像她一個歷史小白能編出來的,可是涉及潛意識的領域,人腦的潛力常常是無窮的。
她需要一個鐵證。
「你的世界也有孔子對吧?」董曉悅若有所思地拿樹枝撥了撥火,柴禾燃燒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梁玄點點頭。
「也有詩經咯?」
「有。」
「你會背嗎?」
梁玄不屑地挑挑眉,張口就來:「關關雎鳩……」
「這首我會背,」董曉悅打斷他,「得背一首語文書上沒有的,但是又得是我知道一點的……我想想,『執子之手』那個你會嗎?」
「擊鼓,」燕王殿下對這個蠻夷低下的文化水平見怪不怪了,「擊鼓其鏜,踴躍用兵……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梁玄背一句,董曉悅的臉色就差一分,這首詩她只見過兩句,就是給她開十個外掛也編不出那麼一長串來。
「怎麼了?」梁玄見她抱著膝蓋,低著頭一言不發,忍不住問道。
董曉悅抬起頭,對他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回不去了。」
「這……」梁玄不知道怎麼安慰人,竟手足無措起來。
董曉悅反過來安慰他:「也不一定,前兩次不也回去了?」
「嗯,待我回了京都,去問問安國寺的住持高僧,看他有沒有法子送你回家。」
「多謝殿下,」董曉悅聳了聳肩,故作輕鬆道,「其實留這兒也沒什麼不好。」
梁玄心一動。
董曉悅環顧四周:「就是房子太破了,也沒啥娛樂活動……要不殿下變個美男子出來陪我說說話……」
最好她男神謝睿那款的,知書達理溫文爾雅。
燕王殿下簡直聽不下去,站起身拂拂袖子,整整衣襟:「告辭了。」
「這就走了?」董曉悅跟著一骨碌爬起來。
梁玄冷哼一聲,倏地一下不見了。
四周又剩下她一個活物了,董曉悅嘆了口氣,走回屋裡,突然發現牆邊多了個裝滿熱水的大木桶,床上放著一套乾淨衣服,床邊還堆著幾卷絹帛,她好奇地拉開一卷,正是剛才燕王殿下背的那首【擊鼓】,連她一個半文盲都看得出這筆正楷力透紙背。
董曉悅嘆了口氣,這哆啦A夢王爺人真的挺好,就是有點傲嬌。
她舒舒服服泡了個澡,換上乾淨衣服,鑽進被窩裡側躺著,望著火堆發了會兒呆,慢慢閉上了眼睛。
但願一覺醒來發現只是個夢,董曉悅迷迷糊糊地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轟隆一聲巨響把董曉悅從深睡眠中驚醒。
她茫然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自己還是在那間茅屋裡——確切地說是半間,因為另外半間不知被什麼東西砸塌了。
這豆腐渣工程!董曉悅不敢待在危房裡,趕緊翻身起床,披上外衣趿著鞋往外跑。
一出門,林子還是那林子,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董小姐四下張望了一番,抬起頭,下巴差點砸到地上。
天塌了。
天,字面意義地,塌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