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是這樣嗎?是他盲目的溺愛、縱容,才釀成這一連串錯誤與悲劇的發生?
「別讓我對你失望,小恩……」
繼袁青嵐之後,嚴世濤無預警地也病倒了。
這一年隆冬,嚴君離反常的安然度過,卻是疲於奔命,為妻子與父親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府里議論四起,說父親這場病,是嚴知恩一手造成,說他狼子野心,圖謀家產,連義父也能下手……
每回探望父親,榻前侍葯,總得聽他聲聲咒罵,怪自己瞎了眼,不該錯信了那賊人,養虎為患,反噬己身……
父親呼風喚雨了一輩子,慣於將權力掌握在手中,讓所有人匐匍於腳下,如今讓嚴知恩奪權,狠狠摔上這一跤,一時怒氣攻心,無法承受這種受制於人的滋味。
小恩這招確實夠狠,奪去他視之如命的權力,那是比世間任何的凌辱手段更教父親難以忍受。
可他不認為小恩真會對父親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嘔嘔他,圖個心裡爽快罷了,比起當年爹對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場去指責什麼?
他只能勸慰著,要父親放寬心,好好養病。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年來,父親身子日益衰敗,精神大不如前,早該擱下那些繁擾俗事安心靜養,在這方面,小恩並沒有虧待他。
但父親總是說,這太委屈他,愧疚什麼也沒能留給他……
若是為此,那更不需耿耿於懷。家業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無妨,人生在世,不過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罷了,他本就物慾極低。
這一日,服侍父親喝了葯,好言勸撫大半日,終於入睡后,他緩步走出父親寢居,便見前方倚靠曲欄的嚴知恩,顯然已候他許久。
如今,多說什麼都是錯,既是無言以對,他只能端著空葯碗,沉默地與之擦身而過。
嚴知恩愕然,沒料到他反應會如此平靜,衝動地脫口道:「你都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盤問、責罵、甚至叫他收手……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該如此平靜。
嚴君離停步,淡淡回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適可而止,別做出連自己都會後悔終生的事來。」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說得再多又有何用?但願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已經管不了、也無力去管了。
嚴知恩見他真打算就這麼走了,一惱,口不擇言道:「就算我對嚴世濤下手,你也無所謂?!」
他低頭尋思了會兒,幾不可聞地淺嘆。「別讓我真的對你心寒。」
一語,震傻了嚴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遠了,仍呆怔著,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三之三、斷然絕義負君恩
與袁青嵐談完后,不到一個月,她便撒手人寰。
辦完妻子的後事,百日內,父親也措手不及地病逝。
那一日清晨,嚴君離還去幫父親擦身侍葯,父子倆說了好一會兒話,他一點也沒料到,當晚父親會那麼突然地就咽下人生最後一口氣。
那一日傍晚,嚴知恩進過父親寢房,並且傳出激烈的爭執聲,他離開后沒多久,父親便死了。
這事在嚴府婢僕間私底下傳得很難聽,甚至傳出府外,眾人無不質疑嚴家老爺的死,與義子脫不了干係,也等著看嚴家正牌少爺會有何下場。
接連遭逢喪妻、失怙的巨大打擊,嚴家少爺整個人都消沉了,幾乎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安靜地打點父親後事。
頭七那夜,他在父親堂前守靈,嚴知恩進了靈堂,他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依舊跪於堂前,神情空寂地焚燒紙錢。
「哥——」
他動作一滯,旋即又接續動作,聽若未聞,神情無一絲波瀾。
「你不聽聽我的說法嗎?」別人不信他,他無所謂,但是連最能理解他的嚴君離,也要跟旁人一樣指責他嗎?
「哥,你說說話好不好?我可以解釋的,只要你問——」他慌了。兄長從來不曾這樣對待過他,像是心如死灰,對他再也無話可說的模樣。
面對這樣的嚴君離,心頭沒來由地感到恐懼,顧不得鬥氣,率先軟下姿態。
「這就是你要的嗎?」緩緩地,嚴君離開了口,多日未曾說話的嗓子,沙啞低沉,一字字說得緩慢。
「什麼?」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焚燒完手中的紙錢,嚴君離這才站起身,跪了許久的雙腿一時虛軟地支撐不住,頭暈目眩往後傾跌,一雙手臂迅速支撐住他,沒教他碰著傷著。
他神色未變,輕輕推開肩背上的那雙臂膀,扶著桌面自行站立,幽闇眸心定定望著火盆那一抹未燼火苗。
「你能解釋什麼?青嵐的死?還是我爹的死?捫心自問,那真與你無絲毫的關係,你完全不必負任何責任嗎?」
一語,堵得嚴知恩啞口無言。
無論直接或間接,他確實——脫不了干係。
「他們,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我的妻子,你傷害的,不是他們,是我,你知道嗎?」
「……」他可以反駁的,告訴他,他沒想過要嚴世濤死,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為那會讓兄長痛苦,他不是沒有顧慮到他的心情。
他也可以告訴他,袁青嵐不是他想的那樣無辜,她那張嘴說過多少謊言,一再將髒水往他身上潑,由小到大都不知陷害過他多少回了,無論她搬弄了什麼,都作不得真。
可是話到了嘴邊,硬是開不了口,那張哀莫大於心死的面容,讓他一個字都說不了。
他若不曾心存報復,會把嚴世濤活活氣出病來嗎?
他若不去招惹袁青嵐,會惹來這一身腥嗎?她的反擊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況,死者為大,活著的人永遠理虧一截,再多說什麼嚴君離也不會接受,只會認為他損陰缺德,一嘴刻薄。
「你知道,青嵐臨死前對我說過什麼嗎?她說——是我對你的放縱,害死了她;你又知道,爹臨終前對我說什麼嗎?他說——養虎終將為患,你不是人,要我再別信你。」
他頓了頓,空洞無緒的嗓,悠淺接續。「這麼多年來,無論多少人說你的不是,要我多少防著點,我總是想,小恩不會這樣、小恩不會那樣。就算到了後來,我還是想著,他心裡也不好受,是嚴家虧欠他……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挺身護你,任憑千夫所指也不為所動,但是,我得到了什麼?我寵你寵到你去染指我的未婚妻、我護你護到讓自己的父親郁恨而終。嚴知恩,這就是我多年來獨排眾議、堅決挺你的下場嗎?」
一字一句,不曾揚高音量,可那字字見血的指控,卻比刀刃更銳利,一回回狠狠往嚴知恩心窩裡捅,痛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嚴君離已經無所謂,也不會再為他而疼了。
最近,他一閉上眼,腦海總會浮現袁青嵐說那句話的聲音、神情,她說——是你們,一同將我逼上絕路。
這輩子,他到死都必須背負一條人命的罪咎。
甚至於,他也無顏面對黃泉地下的父親,這一生,他永遠在為了護嚴知恩與父親對立,到頭來,卻沒能護上父親一回,愧為人子。
「哥……」
「別喊我哥。你心裡早就不當我是兄長,口不對心又何必?我不認,你這輩子也不必再喊。」
嚴知恩愕然。
兄長從來不曾對他如此決絕,對方態度一冷,他竟不知所措,像個迷失的孩子般,慌然扯住他的袖。「哥,不要——」
嚴君離無視於他的驚痛慌亂,抽回衣袖,徑自道:「辦完爹的後事,我不會再出觀竹院一步,你也永遠別進來。」
這話的意思——是窮盡今生,老死再不願相見嗎?
他這才真正意識到,兄長這回是當真的,絕然地不再聽他隻字片語、不留任何餘地。
「不可能!」嚴知恩本能驚吼,做了這麼多,無論對的、錯的,全是為了這個人,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打死他都辦不到!
「你若想再逼死第三條命,大可繼續一意孤行。」這一回,會是他。
「你拿自己來威脅我?!」
「有何不可?」他說過,別讓他真的心寒,而這一回,是真的讓他寒透心了。「還是,你要我離開嚴府,走得遠遠的?」
一抹寒意攫住心房,直涼到四肢發冷,嚴知恩驚覺到,他是認真的,不是死、就是讓他走,鐵了心要與自己了斷,沒第三條路。
他咬牙。「留在觀竹院。沒你允許,我不會出現礙你的眼,這樣成了嗎?」
「意同呢?我教養,還是你帶在身邊?」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這種忘恩負義、不擇手段的惡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邊!」
嚴君離點頭,神情麻木地回靈堂前焚燒紙錢,盼父親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無缺,這已是他這不孝兒,如今唯一能做的補償與贖罪。
「哥……」前頭那人不應不理,嚴知恩心知,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能對他說出心裡話了。
「我知道你沒有辦法諒解我,但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縱是有千般錯,也不曾想過要讓你痛。袁青嵐……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損了你顏面,總好過娶她,賠上一生。老爺……我並沒預料到會變成這樣,我只是想氣他,也激激你,我、我……」
喉間一哽,啞聲吐出真心。「我只是想回去、想回去而已……你為什麼不明白……」
他想要回去,回到嚴君離身邊,像過去那樣,有人寵、有人用帶些無奈的溫柔笑容看著他,嘆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回,他闖了禍,也沒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麼難管教,刻意惹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端,只是為了看那一記無奈又帶些縱容的表情,讓他感覺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寵著。
直到這一回、這一回……
他以為,惹些事端,逼得嚴君離忍無可忍,就會將他拎回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讓他再胡來,他只是、只是……
「我只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報復什麼,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盡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後,卻只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諒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難以成言,無聲哭泣。
嚴君離不曾回頭,從頭至尾都沒看上他一眼。
那聲音有滿滿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顧不暇,再也承載不了誰的痛。
哀傷至極,已無淚可流,無心可憫。
他在身後,站了很久、很久,嚴君離依然不言不語,持續地為父親焚燒引路錢,不曾回頭看他一眼,彷佛除此之外,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教他關注。
他站得腳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這回就是站上一輩子,也等不到嚴君離回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靈堂,步履虛浮,一時間,竟想不起該往哪裡走。
哥——不要他了,這回無論他怎麼做,都不會再理會他,將他徹底逐出生命之外……腦海,全教這樣的事實佔滿,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嚴君離了,徹徹底底。
辦完嚴老爺的後事,嚴君離依言回到觀竹院,從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頭繪聲繪影傳著嚴家正主兒遭幽禁一事,嚴知恩由著謠言滿天飛,聲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當事人,更是處之泰然,未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