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二章(1)
大王莊的孩子王祈隆考上了大學,並且走的時候坐上了火車。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火車。
距他們縣城二十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個小火車道,很多同學都去看過。
他們說,火車是綠色的,像只大蟒蛇。
他們結伴去看火車的時候,按照大人教導的那樣,在火車來的時候一定要找一棵樹抱住,否則就會被它吸走。
王祈隆在火車站裡並沒有見到樹。
他轟轟隆隆地跟在許多人的後面,擠擠扛扛地爬進了車廂。
直到它飛快地離開城市跑到了野外,他那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
火車相當溫順,穩穩噹噹的,一點都沒有那些孩子們說的那麼玄乎。
有的人在看報紙,有的人在喝水,杯子就放在茶几上,一點也不灑。
車上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座位,把奶奶親手縫的裝了衣服和用具的包緊緊摟在懷裡,生怕眨一下眼睛就被小偷給拿走了。
他就那麼一直抱著,火車從鄭州開到武漢,王祈隆楞是沒有吃喝,也沒有上一次廁所。
王祈隆就這麼怯生生地獨身上路了,他一點都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新生活。
後來王祈隆無數次地憶起那次旅行,他都覺得是那火車跑得快,他只不過是抱著包打了個盹,睜開眼睛武漢就到了。
因為太緊張,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坐在他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
大概對面坐著的是個自稱是地質工程師的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
因為長的白白瘦瘦的,王祈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白瘦的男人,所以印象深刻。
後來他說起他是南方人,這讓王祈隆有點兒困惑。
他鬧不明白,為什麼同是中國人,還會有南方和北方人的區別。
路途中間,他好像曾經試圖要送給王祈隆一隻煮熟的雞蛋。
王祈隆不要,為了拒絕,他把臉都弄紅了。
那地質工程師大約說了,這鄉下的孩子,倒是倔強之類的。
他並沒有介紹過自己,他不知道人家是從什麼地方知道他是鄉下的孩子。
地質工程師沒有再理會他,他一直和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聊天。
王祈隆始終沒有鬧明白他們聊的都是些什麼事物。
只是當他們說到住幾號摟幾單元的時候,他覺得「單元」
這個詞很詭譎,也很洋氣。
樓怎麼也和書本一樣有單元啊?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樓,單元也是他那一路上惟一記住的一個新鮮名詞。
那穿紅裙子的女孩也是從鄭州上的車,她一路都沒有和王祈隆說一句話,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下。
下車的時候她走在他的前面,王祈隆的包不小心頂了她一下。
她朝他翻了個白眼,並且補充了一句,真是的,沒出過門?王祈隆緊張得汗都出來了,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操著收音機里播音員的話語說話的女孩。
好在人家不和他一般見識,辮子一甩,得得得地走了。
離開了家鄉,王祈隆似乎丟了幾根腦筋,變得傻頭傻腦的了。
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寫著,報到時學校有接站的車。
王祈隆出了站口就滿世界地看,車站是那樣的巨大,行人如織,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螞蟻。
有幾輛接新生的車子都不是華中大學的,他差不多急得要哭了。
這喧鬧的陌生的城市是如此的讓他感到恐懼,他好想念他的總站在村口等待他的奶奶。
這巨大的城市裡如此多的人,可是沒有任何人會惦記著他的到來。
眼淚真的就出來了。
王祈隆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就開始懷念起他的家鄉。
後來,王祈隆是先看到火車上那紅衣裙的女孩,然後才看到他們學校接人的車子。
他和那紅衣女孩坐了一路的火車都不知道,他們是要到同一所學校報到的。
上了車,坐到紅裙女孩的後面,他才想到她和他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心裡竟無端地塌實起來,他覺得好像離自己的家又近了一點。
王祈隆穿了奶奶縫製的、多年被鄉下孩子艷羨的白襯衣和藍斜紋布的褲子,領子和袖口都扣得嚴嚴的。
腳上是他娘為他攪盡腦汁借鞋樣子,下了功夫做的千層底的黑燈芯絨布鞋。
他從家裡背了行李走的時候,全村的人都出來看,他們敬羨的目光把他抬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是那般的自信,步子跨得那樣從容自在,簡直可以用身輕如燕來形容。
而且,他也讓他的奶奶為他驕傲得眼睛發出貓一樣熠熠的光澤。
奶奶現在可以站在人前,從從容容地看著他,像一個藝術家看著自己得意的作品。
現在他走在武漢的大學校園裡,站在新生報到的隊伍里,望著那些來來往往像魚一樣快活地滑行在校園裡、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袖衫和寬腿褲子、穿著鋥亮的皮鞋的校友們,他一下子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他是個從小學到中學都被人注視的人,而到了這裡,他連注視別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長到二十歲,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找不到自信的感覺。
從鄭州來的穿紅裙子的女孩叫劉圓圓,她是王祈隆進了大學第一個同他打招呼的人。
哎!
那誰,她喊道,幫我把行李搬到宿捨去!
這讓他突然回想起,那個騎自行車的女孩這樣喚他時的情景。
王祈隆進了大學,把自己一頭就扎到學業里去了。
其實直到他進學校很久,也就是基本上熟悉了學校的環境之後,他才開始思索生活的各種變化,以及這種變化昭示給他的今後的道路。
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令他在深夜裡睡不著覺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物實在是太多了。
他一腳踏入生活,就感覺出這個社會的複雜了。
他生長的大王莊社會,奶奶敘述里的社會,大學里的社會,成為三塊各自漂移互不相連的大陸。
哪一個才是他的真實,讓他覺得自己更像自己?他的腦子被窗外的月光晃成了一鍋粥,此起彼伏的蟲子們的低吟讓他心亂如麻。
想家,和對那個時刻飄滿牲口糞便味兒家鄉的恐懼,像一波高過一波的潮水淹沒了他。
其實他知道,他的所謂的家,現在只是一個象徵,一個影子罷了。
奶奶的一個眼神,村口的一棵樹,抑或那個坐在人家車座後面有風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