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第三章1(1)
我們修學旅行回來時,亞紀已被確診為「再生不良性貧血」。醫生解釋起因於骨髓功能的弱化。對此她似乎已經相信。我當然也沒理由懷疑。為防止感染,護士教給我防護技術。首先穿上走廊衣櫃里的防護服和口罩,其次把穿來的鞋用專用拖鞋換掉,再在醫院門口洗手消毒,這才得以入內。每次看見穿防護服戴口罩的我,亞紀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後合。「一點也不諧調的嘛!」「有什麼辦法呢!」我沮喪地說,「都怪你的骨髓偷懶不好好製造白血球,才落得這副模樣。」「學校怎麼樣?」她有意轉換話題。「還不是老樣子。」我沒好氣地回答。「快期中考試了吧?」「像是。」「學習進度快?」「就那樣。」「想快點上學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語。護士從病房門口探進臉問有變化沒有,對我也笑著打招呼。因為天天來,差不多所有護士都認得我。檢查什麼的大體上午做完,晚飯前安安靜靜。「監視著呢,看接吻沒有。」護士走後,亞紀低聲道,「近來護士長提醒來著,說不能和常來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喲,病菌會傳染的。」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口中爬來爬去的細菌。「說的叫人不大愉快啊!」「想么?」「也不特別想。」「吻也沒關係的。」「傳染了怎麼辦?」「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藥水,用那個好好漱一下口。」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藥水仔細漱口。然後坐在床邊和亞紀相對。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無菌狀態中實施接吻,比初吻還要緊張。我們把嘴唇輕輕碰在一起。「一股藥味兒。」她說。「今晚發燒可別怪我喲。」「不過挺好的。」「再來一次?」我們再次對上嘴唇。身穿做手術用的那種淡綠色防護服、清潔口腔後進行的接吻,頗像一種莊嚴的儀式。「明年梅雨時節到城山看繡球花去。」我說。「初二的約定。」亞紀彷彿望遠似的眯起眼睛,「僅僅過去三年,卻好像很久以前的事。」「因為發生的事太多了。」「是啊。」亞紀現出悵悵陷入深思的神情,低聲道:「還要半年多?」「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嗯。」她曖昧地點了下頭,「夠長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時去看了多好。」「瞧你說的,好像不能康復似的。」亞紀沒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一天去醫院時她正睡著,也沒有母親陪伴。我從旁邊看她睡著時的臉。由於貧血,臉很蒼白。病房窗口拉著奶油色窗帘。亞紀閉著眼睛。為了避光,臉略略歪向與窗口相反的一邊。透過窗帘射進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間里飛來飛去。光也落在她臉上,給臉上的表情多了一層安祥的陰翳。我像看奇珍異寶一樣持續看她的睡臉。看著看著,一陣不安朝我襲來——從安祥的睡眠中,彷彿有小得肉眼看不見的死如罌粟種粒浮現出來。上寫生課時,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凝視畫紙,雪白的畫紙果真像遮上一層小小的黑點——便是那樣一種感覺。「亞紀!」我叫她的名字,反覆叫了幾次。她對自己的名字做出反應,微微動了動身子。然後像要趕走什麼似的左右搖一下腦袋,蓋在臉上的東西一張張剝落,表情隱約透出生機,像鳥叫一樣睜開眼睛。「阿朔!」亞紀意外似的低聲喚我。「心情怎樣?」「睡了一會兒,好多了。」她從床上坐起,拿過椅背上搭的對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約略帶有頹廢意味的眼神說,「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遠分別,我到底會怎麼樣呢?」「傻話,不能想那樣的東西。」「是啊,」她嘆息一聲,「好像沒有信心了。」「醫院寂寞?」「嗯。」她輕輕點頭。話語一中斷,沉默就重重壓來。「自己不在這個人世是怎麼回事呢?一點也想像不出。」稍頃,亞紀自言自語地說,「生命有限——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平時從沒把理所當然的事當理所當然的事。」「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後……」「想和你結婚的事?」較之連接話題,更像要就此中止。「我漱漱口去。」我這麼一說,她才漾出笑意。每次看望時,依然趁護士看不見飛快地接吻。對我來說,那彷彿自己生存的明證。沒有因感染引起發燒,我打算把這小小的儀式一直堅持下去。「近來洗頭的時候頭髮掉了很多。」她說。「葯的副作用?」亞紀默默點頭。「很讓人傷感。」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麼好。為沖淡難過,我試著說:「就算光禿我也喜歡你的。」她瞪圓眼睛看我:「別說的那麼直截了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