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學與術(3)
尼采自己曾說自己「既是頹廢者,也是其對立物。
說他是頹廢者是因為他身體孱弱,在其父謝世的年齡(36歲)他的身體就出現了可怕的衰頹的徵象。
但是也正是這種衰頹給了他抵抗的力量,使他獲得一種他自稱為「侵略性激情」
的東西,成為頹廢者的對立物。
他說「病患甚至成了生命的特效興奮劑,成為促使生命旺盛的刺激物」
,「從自身要求健康、渴求生命的願望出發,我創立了自己的哲學」
這這句話是理解他的哲學的鑰匙。
一方面他有著極為強力的理性思辨力量,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最最徹底的懷疑論者。
他懷疑一切既往,一切成規,批判一切在先的和已成的,他甚至懷疑自己、批判自己,這種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精神分裂和瘋狂。
就這樣理性和瘋狂成了他的一人兩面,以一種瘋狂而追求理智,成了他的哲學的根本特徵。
他宣布上帝的死亡,將上帝這個高居於「人」
之上的超越者死亡的消息帶給了人類,「重估一切價值」
,宣布「偶像的黃昏」
,這樣他就將人的超越性渴求由天國拉回到了塵世,對西方理性主義哲學以及基督教道德構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他是真正將哲學從關於精神的夢囈中拉回到地上的人中間來的人,如他自己所認定的那樣他是西方形而上學的終結者。
但是一方面是上帝已死,另一方面他又「打著燈籠尋找上帝」
,他並沒有徹底地放棄西方思想中的超越性理念,重估一切價值的背後是建立新的價值體系,對待舊有道德譜系的棄絕性態度之後是重建新的道德標準,他消滅了神—人的二分法。
他說:「看!
那兒有多好,只有神而沒有上帝」
但是他沒有殺死西方思想中的超越性理念本身,他建立了地上的超越者:超人,以超人和蟲人的二分法代替了神和人的二分法,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說他是西方最後的形而上學家也是沒有錯的。
神—人二分法中人的處境是被動的死亡的頹廢的無望的,而在超人和蟲人的二分法中人的處境卻是積極的強力的創造的,人宣布自己為個體、個人、孤獨者,自己的世界的主宰者,因而人由上帝的他救而成為自我中心的的自救者,人人都可以成為超人——這就是「超人」
作為超越理念和西方傳統超越思想不同的地方,它是屬人的而且是屬於充分地生活於個體意志之上個人的現世的超越理想,是「人」
的道路。
尼采對於這個世界是絕望的,他並不認為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他認為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什麼進化,只是永遠的循環而已,是偶然的機遇的,沒有絕對目標和方向,因而也就沒有絕對的價值標準。
但是尼采又不是絕對絕望者,他反對叔本華式的厭世,他將希望寄託於個人,他寄希望於孤獨個體的誕生,那種在神死之後自己理解,自己掌握自己,自己作為世界的最後仲裁的個人的出現,「這種人和『現代』人、『善良』人和基督徒和其他虛無主義者完全相反,他的哲學奠基於個人之上」
——超人。
因此超人是一個個體概念,許多人將尼採的「超人」
理解成是超越他人的人,這是不盡準確的,「超人」
的原始含義是超越自我的人,「超人」
是每個孤獨個體的自我超越理想,是個體的超越理念,因而超人的理想和「上帝」
的超越理想是不同的,上帝的超越的結果是絕對主宰,而這正是尼采所反對的。
超人的超越目標是自我的誕生,是個體的確立,至於對他者的超凌只是它的外在結果:自我超越的人自然同時會超越一般意義上的人——蟲人。
尼采是近代以來世界上少有的能用語言這把令人困惑的樂器演奏出精彩的華章的語言大師之一,他說「偉大的韻律的技藝、圓周句技藝的偉大風格,表現一種超凡的超人激情的大起大落,這都是我首先發現的」
尼採的語言放縱恣肆,毫無修飾做作的成份。
一種充滿激情的內在緊張感極為強烈的語體,尼採的語言是詩化的易讀的,在尼采那裡看不到黑格爾、康德那種冷冰冰的僵硬氣息,有的是一種柔軟的以天才的力量灌注而成的詩。
可以說他的語言本身就是他的哲學的標誌。
這才是真正的哲學。
尼采是絕對自信的,看一看《瞧!
這個人》的標題我們就可以理解這一點。
這些標題是:《我為什麼這樣智慧》、《我為什麼這樣聰明》、《我為什麼寫出了這樣好的書》、《為什麼我是命運》……,他說誰「偏愛我的書就是給他自己最高的獎賞」
……但是他又是不合時宜的,他在那個時代註定要忍受譏諷、嘲弄和漠視,所以他說:「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這證明尼采對自己的命運是充分了解的。
他生活的時代依然是謝林、費希特、黑格爾的天下,而他的哲學正是從這些人的晦暗處出發的,他把辯證法看成是頹廢的徵象,他一生都在反對德國古典哲學。
雖然尼采沒有像叔本華那樣直接遭遇與黑格爾在柏林大學講壇上鬥法的失敗(叔本華認定謝林、費希特、黑格爾是吹牛和江湖法術的三個詭辯家),但是這種反對註定在他的有生之年不會成功。
他生在19世紀,卻註定自己是后19世紀哲學家,20世紀幾乎所有重要的哲學家都受過他的影響,弗洛伊德、柏格森、舍勒、海德格爾、德里達等等都是如此,法國後現代大師福柯就曾坦言自己是「尼采主義者。
說尼採的思想啟示20世紀也許是不過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