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寒(1)
文化大革命爆發了。我因病不能參加,在我的歷史上,絕無政治污點,我很坦然。但眾目睽睽,我的資產階級文藝觀毒害了青年。由學生寫大字報來「揭」老師的毒與丑,其實大部分學生是被迫的,上面有壓力,不揭者自己必將被揭。我到工藝美院后授課不久便下鄉「四清」,放毒有限,而以往藝術學院的學生畢業后已分配各地,他們不會趕來工藝美院揭我的毒,何況,是毒還是營養,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所以妻冷眼看:若不是撤消了藝術學院,我的性命難保。妻隨資料室併入美術研究所,研究所設在中央美院內,暫由美院代管。在工藝美院,攻我的大字報相對少,內容也空無實證,結果我被歸入靠邊站一類,我們幾個同代的教師,必須每天上午9點至11點在系辦公室坐以待命,譏稱911戰鬥隊。我抱病天天坐在911隊部,一天一天送走明媚的陽光,至於院內貼滿的紅色大字報,我基本不看,在讀謊言與閑送光陰間,我選擇了後者。抄家,紅衛兵必來抄家,孩子們幫我毀滅油畫**、素描、速寫,這一次,毀盡了我在巴黎的所有作品,用剪刀剪,用火燒。好在風景畫屬無害,留下了,衛老那幅芍藥也保住了。猶如所有的年輕學生,我家三個孩子插隊到內蒙、山西及建築工地流動勞動。接著妻隨她的單位美術研究所去邯鄲農村勞改,我一個一個送走他們后,最後一個離開會賢堂,隨工藝美院師生到河北獲鹿縣李村勞動,繼續批鬥。當我鎖房門時,想起一家五口五處,房也是一處,且裡面堆著我大量油畫,不無關心,所以實際上是一家五口六處。我們在李村也分散住老鄉家,但吃飯自己開伙,吃得不錯,所以老鄉們的評語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隻大手錶。勞動要走到很遠的乾涸了的河灘開墾,解放軍領著,列隊前進時個個扛著鐵鍬,唱著歌,孩子們觀看這一隊隊破衣爛衫的兵,指指點點,沒什麼好看,也就散去了。我的痔瘡嚴重了,脫肛大如一隻紅柿子,痛得不能走路。我用布和棉花做了一條厚厚的似婦女月經時使用的帶子,寬闊結實,像背帶褲背在雙肩,使勁挺腰將帶子托住痔瘡,這是一種托肛刑吧,我在服刑中種地。解放軍領導照顧老弱病殘,便將我調到種菜組,我心存感激。我管的一群小絨鴨有一隻忽然翻身死了,於是有拍馬屁的小丑報告指導員,說我階級報復,打死了無產階級的鴨子。指導員叫我到連部,要我坦白,我說絕非打死,是它自己死的,我感謝領導調我到種菜組,我是兢兢業業的。這事很快在地頭傳開了,有人問我,我說真是《十五貫》冤案,有幾個同學也評說《十五貫》。指導員第二次叫我到連部,我以為他會緩和語氣了,哪知他大發雷霆,拍著桌子吼:「老子上了《水滸傳》了,《十五貫》不是《水滸傳》嗎,你以為我沒有看過,我要發動全連批判你!」大約過了兩年,連隊里嚴峻的氣氛鬆弛下來,節假日也允許作畫了。我的肝炎一直沒有痊癒,只是不治而已,後來情況嚴重才讓我去白求恩醫院治一時期,也不見效,絕望中我索性投入作畫中逃避或自殺。我買地頭寫**語錄的小黑板製作畫板,用老鄉的高把糞筐作畫架,同學們笑稱糞筐畫家,仿的人多起來,誕生了糞筐畫派。糞筐畫派主要畫玉米、高粱、棉花、野花、冬瓜、南瓜……我這一批糞筐作品均已流落海外,是藏家們尋找的對象了。每次在莊稼地里作了畫,回到房東家,孩子們圍攏來看,便索性在場院展開,於是大娘、大伯們都來觀賞、評議。在他們的讚揚聲中,我發現了嚴肅的大問題:文盲不等於美盲。我的畫是具象的,老鄉看得明白,何況畫的大都是莊稼。當我畫糟了,失敗了,他們仍說很像,很好,我感到似乎欺騙了他們,感到內疚;當我畫成功了,自己很滿意,老鄉們一見畫,便叫起來:真美呵!他們不懂理論,卻感到「像」與「美」的區別。我的畫都是從生活中剪裁重組的,東家後門的石榴花移植到西家門前盛開了。有一次畫的正是石榴庭院,許多老鄉來看,他們愛看開滿紅彤彤榴花的家園,接著他們辨認這畫的是誰家,有說張家,有說李家,有說趙家,猜了十幾家都不完全對,因為總有人否定,最後要我揭謎:就是我現在所在的房東家,大家哈哈大笑,說:老吳你能叫樹搬家!後來我便名此畫為《房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