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19)
無數次她睜著痛楚的雙眼,問形同陌路的父母,你們為什麼不離婚?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他們內心的答案。為什麼不離呢,既然在一起不快樂,何不放彼此一條生路。暮呈對自己說,不管如何,以後都不要與另一個人這樣糾纏。她不喜歡糾纏,糾纏到了某種極端,便是絞殺。再疼,再痛,也要斷腕離去。載溪是一個生著寂寞青苔的玲瓏小鎮,京杭大運河從鎮中心划腸而過,太湖在另一邊。暮呈喜歡載溪,小時作不得主,隨父母離開,但心裡從不曾忘卻,屋頂高高,平房,還有容納她快樂童年的那片天井。不知為什麼叫天井,明明沒有井,不過是一片陰濕的後院。曾有一度,天井煥發出蓬勃生機,那是父母感情最好的時候,他們種過青菜,桃樹,還有太陽花。美好時光在年少回憶里形成燦爛畫面,但這一切到底荒了,心也荒了,缺乏灌溉的滋潤,生出雜亂的隔閡,彼此都丟掉了溫和的信任,越走越遠,終於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所謂怨偶,便是如此吧。老宅里有一隻反應遲鈍的電飯鍋,暮呈便用它來煮很薄很薄的粥,散發出米的清香,這種乾淨的生活,是會生出許多寂寞的,似乎空氣里的一切都是寂寞,只有回憶若有若無地出沒。暮呈輾轉反側,始終不能睡,躺在寬敞的木質鏤花大床上,白色蚊帳籠住了她,她覺得壓抑,起身將蚊帳掀開,掛在兩邊金色的吊勾上,然後蚊子三五成群地飛過來襲擊她,於是她只得起身點蚊香,煙味瀰漫開來,蚊子很快就疲軟無力地倒下或撤退。即使一物降了一物,暮呈還是沒有得到恬靜的睡眠,她憂鬱地睜著眼睛,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一根根數著,數至乏味,數至天空透出淺藍色澤。天,終於亮了。暮呈每天給自己燒青菜豆腐湯,紅燒魚塊,黑白電視機幾乎一直開著,她需要一點聲音,一點無關痛癢的喧嘩,不需要她回應。她翻箱倒櫃,找出許多過期雜誌,抖落灰塵,一本本看過去,時間就從指縫中滑走了。半夜醒來,天窗里投下一片月色,電視屏幕只剩下雪花狀的小粒子。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這是她回到載溪的第七天。她覺得有許多話想說,起身找出紙筆,伏在床上寫下一行字:她離開了C城,然後,他們相互丟掉了彼此。這樣寫,讓她痛,卻又有一種痛的滿足。他始終沒有致電來,她選擇了沉默離去,他選擇了沉默接受。她翻過身,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到床下去,命令自己不許哭。曾經,他們躺在一起,她伏在他胸前說,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不會糾纏你。說得凄艷決絕。易州摸摸她的頭髮,半晌,只說了一句,傻裘裘。她有一些失落,她多麼希望易州認真地說,我怎麼會不要你呢,那一天,永遠不會有。他不說,就有拋棄她的念頭,雖然說了也不代表永恆,但至少,說的一瞬,他是真心的。連這一瞬,他都沒有給她。他有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滿的,事業,女友。所以,當她識相地選擇離去時,他不作任何錶態,用沉默告訴她,這就是結局。沉默,是最好的表態。這七天,她躲起來,只是為了等一個電話,雖然,她不承認,她在自虐中想得到救贖,但他音訊全無,猶如落水的她,希望他伸出援手,他卻按住她的頭,一直地按,成全了她,毀滅了她。她不知道哪裡錯了,總之,錯得越來越厲害,已經來不及後悔,成了定局。回到上海后,生活一如既往,她站在那裡等電梯,偶而有人搭訕,她淡淡地看一眼。繼續做採訪,寫稿,一遍遍樣對,和阿蕊去逛街,與主編在策劃方面起爭執,主編最後總是不得不給她自主權,因為她固執,越來越,一副不如此,勿寧死的樣子。阿蕊吐吐舌頭,何必,一個策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