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來訪的泰德與蘇珊
回到家,錄音電話眨著紅色的小眼睛迎接我們回來,表示有人對它說過話。共有三條留言。首先是一個法國人的聲音,我聽不出他是誰。他疑慮重重地獨自訴說著,似乎不肯相信他是在和機器講話。我們在錄音電話中要求來電者留下聯絡電話,這讓他覺得好笑極了。我已經在跟你講話了,為什麼還要告訴你我的電話號碼?他在答錄機中等待著口答,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誰在聽電話?怎麼不回答?」沉重的呼吸聲持續著。「喂?喂?媽的。喂?」答錄機設定的錄音長度到了,他的咆哮聲突然中斷。我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音訊。接著是狄第埃的留言,輕快而條理分明地通知我們:他準備率領其他工人,恢復在我家的工作,接著敲打樓下的兩間屋子。「正常情況下」,他們明天一定會來,不然就是後天,還有,我們想不想多養幾隻小狗?母狗潘妮在古德村遭遇了激情,懷孕了。然後是一個英國人的聲音,我們記得在倫敦見過他,只記得他是個好說笑的樂天派,其他就一無所知了。不過這一點馬上就要改變了,因為他和妻子很快就要來拜訪。他沒說何時來,也沒留下電話號碼。也許,他們是那種雲遊四海的英國遊人,會在某一天中午時分突然出現,來與我們共進午餐。我們已過了一個月清靜無為的日子,家中既少訪客,也無工人,可以接受有人來家做客小住。他們在夕陽即將落幕時分抵達,正趕上我們正在庭院中準備晚餐。他們是泰德和蘇珊,滿含歉意,又興緻勃勃。普羅旺斯讓他們興奮,拉大嗓門大談這個初次遊歷的地方,我們的房子,狗,我們自己,一切的一切,在他們眼中也都非常好。見面才幾分鐘,他們便說了好幾遍「棒極了」。他們的愉悅讓人心情輕鬆,他們說話像演對口相聲,一搭一檔全無間隙,完全不需要也不容我們插嘴。「我們是不是來得不巧?我們是典型的不速之客,對不對?」「絕對是的。你們一定最討厭這樣的客人了。要是能喝上一杯的話就妙透了。」「親愛的,你看那游泳池,多漂亮啊?」「你們知道嗎,梅納村的小郵局有一張小地圖,專門指示到你家的路?他們叫你們『那家英國人』。地圖就放在他們的櫃檯底下。」「我們本來早就該到了的,只是我們在村子里撞倒了一個可愛的老頭……」「……嗯,其實是他的車子……」「是啊,是他的車子,可是他真客氣,親愛的,是不是?而且其實也沒有真的撞到,擦了一下而已。」「所以請他到咖啡館去,喝了一杯酒。」「喝了好多杯吶,是不是啊,親愛的?」「還請了他的幾位滑稽的朋友。」「總之,我們現在來啦。我得說,這裡實在棒極了。」「我們就這樣闖了來,也真虧得你們高人雅量不見怪。」他們停下來喝口酒,喘喘氣,在院子里四處走走,不時由鼻孔中發出讚歎之聲。我那特別細心留意別人是否吃飽的妻子,注意到泰德的眼光停留在我們尚未開動的晚餐上。於是她詢問他們,願不願與我們同桌共食。「只要絕對不給你們添麻煩就好。一片麵包,一塊乳酪,就可以了。也許再來一杯酒。」泰德與蘇珊坐下來,繼續談話。我們搬出香腸、乳酪、沙拉,還有一些蔬菜烘蛋,淋上新鮮熱番茄醬。他們吃得如此歡天喜地,讓我不由得懷疑他們上一頓是多久以前吃的,下一頓又打算到什麼時候開始。「你們在這兒準備住在哪兒?」泰德斟滿酒杯。「呃,我們還沒預訂旅館呢。我們這些人總是這樣,全無計劃。」接著,他們表示想找一間小客房,只要乾淨,簡單,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就好。因為,假如我們還能忍受的話,他們盼望第二天再來瞻仰一下我們的房子。一定有好幾家小旅館,我們可以推薦給他們的。是有幾家這樣的旅館,可是現在十點都過了,普羅旺斯人差不多該上床了。這時候去敲打人家關好的窗,鎖上的門,驚醒旅館看門的狗,得算不識時務了。我們於是提議,泰德和蘇珊最好在我家過夜,明早再去尋個旅館。他們彼此互望了一眼,爭相開始表示感激之情,這種感激之聲一直持續到他們的行李都給搬上二樓客房。他們從客房窗口道了最後一聲晚安,但直到我們準備就寢時仍聽到他們唧唧啾啾在房中說個不停。他們真像兩個興奮的孩子,我們想,留他們住幾天一定會很有趣的。三點剛過,狗吠聲吵醒我們。是客房傳出的怪聲吸引了它們的注意。那是一種呻吟聲加上廁所的沖水聲,似乎有人病得很重。我一向不知道別人生病時該怎麼做才好。我自己呢,生病時寧可一個人靜靜地躺著。總記得多年以前,一位長輩告訴過我:「不要當著人嘔吐,好孩子。沒有人想知道你吃過些什麼。」可是這個世界上的確也有些人生病時喜歡有人陪伴在旁,給予同情的安慰。呻吟聲持續不斷。我跑上樓去,詢問需不需要幫忙。泰德憂愁的臉出現在門口。是蘇珊吃壞了肚子。她的腸胃很敏感,又玩得太累了。沒什麼好辦法,只有等她自己的腸胃自行調理疏通了。這時候蘇珊又大聲嘔起來。我們只好回去睡覺。狄第埃如約前來,七點鐘剛過,傾倒砂石的巨響便在門外響起。工人們拿著大鎚和鐵釘乒乒乓乓亂敲。狄第埃的助手把一包包的水泥拋入攪拌器,讓它開始轉動,這又產生了一陣持續的轟鳴聲。我們的病患者蘇珊摸索著緩緩走下樓梯,眉頭在嘈雜聲和明亮的陽光中緊蹩著,但她卻堅持說她可以吃早餐。事實證明她錯了,沒多久,她便不得不匆匆離席衝進衛生間。這是一個無風、無雲、天空晴朗澄藍的美麗早晨。我們卻四處奔波著找願意出診的醫生,又到藥房去買退燒藥。在以後的四五天里,我們漸漸與藥劑師混熟了。倒霉的蘇珊仍在與腸胃作戰。大蒜使她的膽汁分泌異常,本地出產特別濃厚的牛奶讓她的大腸騷動不已。橄欖油、奶油、水、酒,她全不適應,在太陽底下待20分鐘就能曬出水泡。她對南方過敏。這情況並不罕見。依北方人的體質,每當受到普羅旺斯的震撼――每樣事物都會讓人感到血脈賁張;氣溫高可超過攝氏37℃,低又低到將近零下30℃;雨下起來狂放不羈,能把路基都給沖走,高速公路也不得不關閉;西北季風最是殘暴不仁,冬天嚴寒刺骨,夏天乾熱炙人;而食物則口味濃烈,習慣清淡飲食的腸胃根本無法消受;酒的後勁大,易入口、但酒精含量高,不象趁年老窖那麼精雕細琢。食物與氣候和英國大不相同,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適應。普羅旺斯沒有溫和的東西,別人也可能和蘇珊一樣被擊倒。她和泰德終於抵擋不住重重打擊,動身前往比較溫和的環境去休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