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運動會

山羊運動會

首次在煙草店的櫥窗上看到「山羊賽跑」的海報是在一周前。那是一個將穿越整個奔牛村的大型賽事,起跑點就設在凱撒咖啡館門口。海報中除了列明參賽的10匹羊選手和騎師們的大名之外,還特別註明:本次大賽獎品多多,同時吸收觀眾下賭注。另外,主辦單位還將特聘一支大型交響樂隊到場加油。單從海報上就可以看出,這顯然是一場運動盛會——是奔牛村的世界盃。為了佔個好位置,我們早早便抵達了會場。九點鐘的時候,天氣已熱得戴不住手錶。凱撒咖啡館的陽台早已客滿,大家都像我們一樣,提前搶佔了有利地形,現在正愜意地吃著早餐,喝著冰鎮啤酒,悠閑地等待著演出的開始。靠近咖啡館門前台階的牆邊,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獨自佔據了一張桌子,頭上頂著一把印有果汁廣告的遮陽傘,即便在嘈雜的人群中也顯得格外醒目。她目光如電,威嚴地掃視著我們,一手拎著一本票簿,另一隻手把一隻錢箱晃得叮噹作響。她的威嚴自有她的道理,因為她便是這場「賽羊大會」的官方投注經辦人。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就在一牆之隔的咖啡館後門,另有一個男子正代表著民間的力量接受著「場外下注」。時間距離正式開賽已經不遠了,女經辦人主動向我們發出了投注的邀請。為表示絕對的公正,她還特意提醒式地喊道:「各位,下注前先看看清楚,選手們就在那邊。」其實不用她提醒,我們早就知道選手們必定就在附近。它們的身體和排泄物散發出的氣味在陽光烤炙下十分濃郁。我們把頭伸出欄杆往下看,選手們也以憤怒的暗灰色眼睛毫不示弱地回望過來,一面緩緩咀嚼著賽前最後的餐點。選手們的下巴上都點綴著一縷稀疏的山羊鬍,頭戴藍白相間的賽馬帽,身穿印有與海報上的名單號碼相符的運動背心,它們簡直是酷極了。我們能根據海報提供的信息分別叫出選手們的名字,可是要下賭注的話,這麼點兒資料是遠遠不夠的。要想獲勝,我們還需要一點內幕消息及諸如哪位選手的速度快、而哪位的耐力比較足之類的其他信息。於是,我們向旁邊一位也在伸頭往下看的老人家請教,相信他和所有法國人一樣,是此道專家。「注意看它們的糞便,」他說:「賽前大便最多的,通常跑得快。肚子里排空了,自然比裝了一肚子東西的羊跑得快。這是基本邏輯。」我們觀察了幾分鐘,一致認為六號「米田共」產量最豐。「好啦,」我們的指導員說:「現在再看看騎師,找一個身體強壯的。」騎師這會兒差不多都在咖啡館里養精蓄銳。他們也穿著印有號碼的背心,戴著賽馬帽。我們很快便找到了六號的騎師,一個筋肉結實、看上去很有奪標氣質的男子。他正旁若無人地猛灌啤酒,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不錯,他和那邊那位剛剛排空肚子的「六號」不正是一對完美的勝利組合嗎。我們拿定了主意,準備下注。「不行,」主持賭局的婦人解釋說:「你們必須列出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排列順序,然後才能投注。」這樣一來,我們的如意算盤全部被打亂了。我們剛才一直在專心物色理想的騎師,誰還顧得上注意各位選手的排泄量呢?原本必勝的局面現在變成了碰運氣:我們還是選定六號領先,惟一的女騎師第二,一頭叫「妮妮」的羊第三——她蹄子後部的絨毛顯得短而精悍,看來一定善跑。投注的事情搞掂了,我們安心地走下樓去,加入咖啡館外喧鬧的觀眾群。海報上許諾的大型樂團也開來了,原來是從艾普鎮弄來的一輛尾部裝了音響的小型貨車。此刻車上正播放著桑尼與雪兒的名曲:《我得到了你,寶貝》。一個細瘦的巴黎女子——我們認出是昨晚舞會中的一個客人——開始隨音樂的節奏拍打她穿著一雙昂貴的白色皮鞋的纖纖玉腳。我們顯然不是惟一注意到她的表演的觀眾,一個沒刮鬍子、手持酒杯的大肚皮男人力排眾人,擠過來向她發出了共舞的盛情邀請,一副碩大的屁股左右激烈地扭動著,希冀引起她的垂青。巴黎女子毫不憐香惜玉地對這位當地崇拜者抱以一個足以讓奶油發臭的白眼,低下頭去專心在她的露易斯威登皮包里搜索起什麼來,不再理會那位大腹仁兄的糾纏。樂團那邊,阿麗達·富蘭克林的歌聲頂替了桑尼與雪兒的寶貝,咖啡館前的小廣場也聚集了更多的人頭,我們則擠在一個舉著攝像機的德國人和那個大肚皮男人中間,爭取看到最精彩的場面。只有孩子們好像對這場重大賽事無動於衷,繼續在泥濘的羊屎堆間展開著跳房子德遊戲。終點線拉好了。那是一條穿越整個廣場的繩子,距離地面約兩公尺半高。十個從一到十編號的大氣球灌滿了水,按等距間隔掛在繩子上。大肚皮男人主動向我們解釋起了比賽規則:屆時,每位騎師都將被授予一根鋒利的木棍。此棍有兩重作用:第一,如果有哪只山羊消極怠跑,可以用來略施小小的「激勵」;第二,抵達終點時,必須用這根棍子戳破氣球,證明完成了任務。說到第二條,他眉飛色舞地進一步解釋說,騎師到時候難免會淋成落湯雞,樣子滑稽得很。騎師們登場的時刻到來了。他們陸續從咖啡館里現身出來,昂首闊步地撥開人群,牽出自己的羊。我們看中的六號騎師從容不迫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開始將手中的木棍兩端削得更加尖利。在我看來,這頗有大將風範的舉動是個好兆頭。另一位騎師則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開始對主辦單位大發牢騷,直到一輛汽車從狹窄的小街那頭開來,打斷了雙方爭執。一個面帶迷惘的年輕女子走下車來,舉著一張地圖,問周圍的人怎麼能夠從這裡駛上高速公路。非常不湊巧的是,通往高速公路的路這會兒恰好正被10隻山羊和200多個看熱鬧的人,以及一個大型流動樂團佔據著。年輕女人絲毫沒有被前面宏大的場面所震懾,她邁著倔強的步伐返回了汽車,車一聲咆哮之後,開始繼續向前。場面頓時陷入一片驚愕與混亂之中。主辦人員和幾個騎師把那輛車團團圍住,不住地敲打車頂、揮舞木棍,從那仍在移動的車輪下,搶救必死無疑的山羊和兒童。看熱鬧的人群則向前擁擠,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陷身人潮的汽車,終於不得不停下來,年輕女人坐在車內,兩眼直視前方,忿忿地緊抿著堅毅的嘴唇。退後!主辦人員怒吼著,手指著原先汽車駛來的方向,並招手讓後面的人群讓路。終於,在群眾鼓掌歡呼聲中,引擎發出一陣惡毒的嘎渣嘎渣聲,汽車氣沖沖地沿著來時的方向退去。參賽者重新集合到起跑線,比賽就要正式開始了。騎師們紛紛進行著最後的檢查工作,看看羊脖子上的號碼牌是否栓緊。選手們則似乎顯得格外鎮靜,對這戲劇性的一刻無動於衷。六號正在專心致致地啃七號的背心,而我們的第三選擇九號『妮妮』則堅持把頭掉轉過來,一副反潮流而動的架勢。騎師無奈只好抓住羊角把她提起來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圈,並用兩膝緊夾她的身體,使她能夠保持正確的方向。經過這番折騰,『妮妮』的賽馬帽歪倒在一邊,遮住了一隻眼睛,使她看上去活像個遊手好閒的浪子。我們不禁深感失落與不智:我們可是指望它得第三名的,但從她現在視線受阻、又缺乏方向感的表現看來,顯然是沒有什麼希望了。準備出發了。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幾周甚至幾個月的訓練,等的就是這激動人心的一刻。選手們角並角,肩並肩地站立成一排,靜候起跑的命令,周圍的人群也一瞬間安靜下來。一位騎師大聲打了個呼哨,比賽開始了。走出不到50公尺,便已經可以看出山羊們並非天生的運動員,不然就是它們誤解了參賽的目的。有兩隻才跑了幾公尺便嘎然止步,說什麼也不想前進了。無奈的騎師只好自己跑在前面,奮力地拖著無知的選手們。另一隻起跑之後才想起來它早在半小時前便該完成的使命,在第一個轉彎處毅然停下來響應大自然的召喚。我們的『妮妮』,也許是因為一葉障目的緣故,在該轉彎的地方直衝向前,把無辜的騎師甩入觀眾群中。至於其他選手,則在各種激勵方式的刺激下,零零落落地向山上爬去。「踢他們的屁股!」我們的大肚皮朋友大聲地吼叫道。早先見過的那位巴黎女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擠到了我們身邊。在聽到大肚兄的豪言後下意識地向後一縮。這一舉動反而激起了大肚兄的鬥志,他開始進一步展示自己淵博的學識。「知道嗎?」他沖巴黎來的女士擠了擠眼:「跑最後的那一隻要被吃掉,用烤肉叉子叉著烤著吃。真的喲。」巴黎女子忙把太陽鏡從髮際拉出,戴好。但掩飾不住的是,她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了。比賽跑道環繞著村中高地一圈,之後便向下返回廣場中的噴水池旁。噴水池此時已經改裝成一道水上防線,兩邊堆上乾草,中間拉上塑膠布,選手們必須涉水或游泳而過,才能抵達咖啡館外的水球終點站。這真是對選手與騎士們合作與毅力的嚴峻考驗。賽事觀察員在比賽的中轉站大聲播報著比賽實況。我們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一號和六號正在激烈地爭奪領先的位置。細心的人們發現轉播中前後只提到了九位選手,還有一位芳蹤縹緲。「可能喉管給割斷了吧。」大肚皮自信地對巴黎女人說道。這使得她終於忍無可忍,奮力推開人群,另闢蹊徑去了。噴水池那方傳來噗通一聲,一個女人的叫罵聲隨之而來。原來有人先於選手們遭到了水上防線的暗算。那是一個小女孩,濕漉漉地站在齊腰深的水中,驚恐地大聲喊叫著。「羊來了!羊來了!」女孩的母親唯恐孩子被殺紅了眼的選手們踩成肉泥,連忙拉起裙子跳進水中。「看她的大腿!」大肚皮捅了我一肘,一邊親吻著自己的指尖表達驚呼與讚歎。伴隨著一陣雜沓的蹄聲,領先的兩位選手已經來到噴水池前。那是我們的六號還有剛才轉播中提到的一號。兩位選手好像早有默契,在到達水池前都義無反顧地扎入池邊的乾草堆中,一點也沒有打算弄濕自己身體的意思。騎師們不得不軟硬兼施地把選手們推下水去,再打池子的那一端拖出水面。剩下的旅途就平坦得多了,騎手們揮動著手中的木棍沖向終點,宛如中世紀的武士們在坐騎上晃動著長矛一般威武雄壯,濕透的帆布鞋在柏油路上踩得嘰喳作響,留下了一串串見證著勝利者成長的足跡。一號賽手在屁股遭到重擊的情形下,率先刺破了水球。我這才發現,那位可愛的巴黎女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佔據了最佳的位置,親身見證了勝利者誕生的歷史時刻。可惜她過於沉浸於自己的歷史使命,不期然被水球中傾瀉而下的洪流迎頭痛擊,她利落地往後一退,又不幸撞入了一灘新鮮的羊屎堆。賽前把棍子削得尖尖的那位六號騎士,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趕在下一位選手到達之前勉強刺破了那隻水球。選手們陸陸續續地抵達了終點,終於,只剩下最後一隻水球孤伶伶地懸挂在繩子上。那是九號,我們那沒有方向感的『妮妮』,可憐的她沒能完成比賽。大肚皮看到我悵然若失的樣子,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屠夫會找到她的。」散場后,我們在走回車上的途中看見了『妮妮』。她掙斷繩索逃離了騎師,正高高地站在俯望街道的一座小花園裡,低著頭悠閑地吃著天竺葵葉,小帽子滑稽地扣在一隻角的頂端。我們衷心地祝福她能夠逃脫屠夫和大肚皮之流的魔掌,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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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旺斯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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