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美酒與酒窖歡宴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適應家裡那間單獨為儲存美酒而設置的房間。那不是華麗的酒櫥,也不是樓梯下的低矮陰沉的角落,而是名副其實的酒窖。它就埋藏在房子最下面的地底下,四面牆壁由終年冰冷的大石塊砌成,地面上則鋪滿碎石,看空間,就算放上三四百瓶酒也沒有一點問題。我決心在適當的時候把這個酒窖填滿,同時也相信我們的朋友會以同樣的決心把它喝空。我於是有了借口,經常以親善大使的姿態,走訪各地葡萄園,搜購好酒,免得渴著了朋友。為了追尋美酒和友誼,我去過吉恭達和包姆村,也去過教皇城堡。這些著名的美酒產地都不過是一個個稍微大一點的村子大小,但看得出,每一個地方和當地的人們都是全心全意地為了製造美酒這項美好的事業而存在的。所到之處,好像相隔幾十公尺就有一座酒窖,因為隨時都可以見到各家酒窖的廣告,廣告詞簡單而熱情:「請來品嘗我們的美酒!」而我每一次拜訪都得到主人們極大熱情的迎接,這種禮遇是我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曾經歷過的,讓我每每感到受寵若驚。我的足跡遍及吉恭達的庫房和包姆村的山上城堡,那裡的佳釀都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但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教皇城堡」出產的一種後勁足而極易入口的廉價紅酒,每公升僅售30法郎,像路邊地攤大甩賣一樣不負責地裝在一個個塑膠大桶裡面,一點也不起眼。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種陳列在某個昂貴浮誇酒房內的燒酒。當我提出希望嘗試一下的時候,主人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支嬌小纖細的雕花玻璃瓶,輕輕地將一滴酒點在我的手背上,使我一時之間大感尷尬和困惑:吃不准他只是讓我聞聞,還是在請我品嘗。片刻之後,我駕車駛離了村莊,開始追隨路邊過目都是的賣酒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鄉間。在那裡,我可以直接從農家的手中買到原裝的佳釀。我發現,當地農人有兩個基本特點:第一,他們個個親切友善;第二,他們毫無例外地以自己的產品為榮。另外,至少對我而言,他們的推銷技巧高超得無法抗拒。下午兩三點鐘的光景,我從大路轉上一條兩邊栽滿葡萄的狹窄石徑。據朋友們說,這條小路通往一家特別製造隆河白酒的酒窖,而這種白酒恰是我午餐時的最愛。再有個一兩箱,就可以重新填滿酒窖中上次家中舉行狂歡酒會後騰出的空位了。我暗暗盤算著,短暫地停留一下,用不了十分鐘,買了酒就可以回家。小徑末端是一座寬大的房子,在一株巨大的懸鈴樹的遮蔽下,呈U字形坐落在一片空地中間。一隻昏昏欲睡的狼狗爬在樹下,對著我無精打采地吠叫了兩聲,又兀自埋頭睡去,算是盡到它作為替身門鈴的職責。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從院子那頭的拖拉機旁走過來,手裡還捧著一堆油膩膩的火花塞,抱歉地伸過一隻前臂迎向我的手掌。「您想買些白酒?好哇。真不巧,您看,我正忙著拾搗我那台拖拉機呢。不過沒關係,我叔叔會來招呼您的。」他說著,抬頭沖屋內喊道:「愛德華叔叔,你能不能來招呼一下這位先生?」不一會兒工夫,木珠編成的門帘掀開了,愛德華大叔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金光出現在門口。他穿著無袖汗衫、棉布工作褲,腳下是地毯拖鞋。他的腰圍十分可觀,足可與庭院中那棵老樹媲美,但是他的鼻子卻更加驚人,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樣的鼻子——寬大,厚實而多肉,鼻頭呈現出一種介於玫瑰紅和深紫色之間的某種顏色,紫色的線條則從鼻側醒目地越過臉頰。毋庸質疑,眼前的這個人鍾愛他所釀造出來的每一桶酒。他友善向我望過來,臉頰上的皺紋綻放得像一條條紫色的鬍鬚。「你好。請先來嘗嘗我們的酒吧。」說罷,他領我穿過庭院,推開兩重厚重的木門,進入一座沒有窗戶的長方形房子。他關好外邊的那扇房門,要我在門內等著,自己走去開燈。雖然剛從陽光刺眼的外面走進來,我在屋內什麼也看不見,但鼻子分明聞到一股股略帶霉味、但絕不會弄錯的味道,那是一股發酵葡萄汁的芳香氣息。愛德華大叔開了燈,關上裡面的房門,完全將屋外的熱氣隔離開去。屋頂垂落著一盞只有一隻燈泡的電燈,在一個破舊的扁平燈罩下散發出昏黃的光芒。藉助著這一點微光,我四處打量了一下屋內的陳設:一張長櫃桌周圍散落擺放著六張椅子,昏暗的屋角隱約可辨一個通往地窖的水泥階梯,一箱一箱的酒堆在沿著四周牆壁碼放的木架上。一台老式冰箱靠在一個破爛的水槽邊,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在我觀察房間的擺設時,愛德華大叔已經在那邊擦拭起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的一排高腳玻璃酒杯。他神情嚴肅,每擦完一個都要舉到燈光下察看,在仔細確認沒有什麼雜質殘留物之後,這才放到桌上。在七隻杯子整齊地排列在桌上之後,他又開始將各式酒瓶依次擺放在每個杯子的後面。每安置一瓶酒,他都要簡短地發表一段評論:「這白酒,先生您是知道的,非常不錯的新鮮釀造。這玫瑰紅,可不像蔚藍海岸那邊的玫瑰紅,味道濃著呢。喏,瞧這瓶,十三度的酒精含量,恰到好處。這是淡紅酒,就算喝上一整瓶也可以照常下場打網球。這一瓶,恰恰相反,是冬天喝的,酒力10年不退。還有……」我幾次試圖阻止他再說下去,並一再表示,我只要兩箱那種白酒就好了。但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的理論是,既然已經不辭辛苦地大老遠跑來,哪兒能不多嘗幾種酒再走呢?「來吧,年輕人,」愛德華大叔說:「我也陪你一塊兒嘗嘗。」他在我肩膀上重重地一拍,將我按坐在桌邊。我們品嘗著各種美酒,而愛德華大叔則開始向我講述葡萄和美酒的關係。不知不覺中,我竟然漸漸聽入了迷。他告訴我哪一種酒會出產自葡萄園中的哪一個具體部位,為什麼某些坡地上產的酒味道比較淡,而某些坡地卻專產濃郁的烈酒。每嘗一口酒,他都聲情並貌地連帶說明可以搭配的食物,不禁令我也逐漸想入非非。在想像中的天堂,我們不僅品嘗了鰲蝦和醋溜三文魚,還飽餐了香燒雞、蒜泥烤羊肉,外加牛肉嫩橄欖和蘑菇紅燜豬肉。酒的滋味是一種比一種好,也一種比一種貴。但想到我正在接受專家的款待,除了坐下細品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還有一種酒你該嘗嘗,」愛德華大叔說:「雖然有些人會覺得不合口味。」他挑出一瓶酒,小心地倒了半杯,放在我面前。酒的顏色深紅偏黑。「很有特色的酒,」他說:「且慢,喝這酒需要配點兒東西。」他說著轉身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只留下我一個人守著一大堆空空的酒杯和酒瓶。我這時才突然感覺到肚子里的酒精開始發生了作用。「好啦,」愛德華大叔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了,把一隻盤子放在我面前;盤子裡面放著兩小卷羊乳酪,撒著香菜、閃動著橄欖油的光澤。他接著遞給我一把木柄小刀,從木質刀柄的磨損程度顯示,愛德華大叔這一生中已經不知道用這種方法痛飲了多少沉年老酒,也不知道招待了多少像我這樣的酒食之徒。愛德華大叔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看著我切開一片乳酪吃下去。濃厚的乳酪氣味,頓時塞滿了我的口腔,此時再將杯中酒慢慢吮入口中,那種感受猶如瓊漿玉液。愛德華大叔幫我將一箱箱酒瓶搬上車時,我不禁產生了少許疑問:真的買了這麼多嗎?但我很快便開始嘲笑自己的健忘。我們在那陰暗的酒窖歡宴上待了將近兩個小時;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買下多少東西都有可能。我搖晃著醉醺醺的頭,同時還帶走了一份邀約:下個月,一定來參觀葡萄採摘大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