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繼續之前的日記)
我在大學之時,主修的課程是集體心理學。
有位哲人說過,真實的自我,會在帶上面具后顯現。
現在看來,這句話果然有幾分道理。
人的心理本來就是複雜的,秉承道德的超我,遵從慾望的本我,兩者妥協之後,方才形成自我。
一個人所生活的環境,決定了自我的偏倚。如果在一個守序善良、受到監督的環境里,自我就會無限接近超我;而如果是在混亂邪惡、無法無天的環境里,自我便會向本我傾斜。
戴上了面具之後,我的身份得到了隱藏,這感覺就好像彷彿世上的道德規範對我再也沒有了約束,我可以嘗試我想做而沒有做過的事,變成我想成為而不能成為的那種人。
我的本我正在顯現。那個中規中矩,保守善良的達克斯代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外向誇張,亦正亦邪的拉古拉卡夫卡。
順帶一提,上面提到的那位哲人……就是我。而第一句話是我杜撰的。
此時的我正模仿著杜朗滋司科的言談舉止,對波旁的父親進行拷問,從心理學上來說,利用他人最畏懼的形象,可以產生某種心理暗示,加強問話的效果。
愛絲緹雅忽然張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我,說道:「拉古拉?你的聲音……是不是有些變了?而且……你在舞會中……表現得……更加……更加……」
面具下的我露出微笑,說:「……更加拘謹,是嗎?那是當然的,愛絲緹雅大人,人的性格本來就會隨著情景而轉變,那時我面對您這麼美麗的舞伴,急於取悅於您,自然有所收斂。現在則是為了拷問立場不明之人,當然要放手去做。」
說到此處,我停了停,望向愛絲緹雅,說:「就像舞會時戴著面具的那位愛絲緹雅,無所顧忌,揮灑自如,與現在的您是不是也有所不同呢?」
亦或那時的她,更接近於災厄的那一部分自我?
愛絲緹雅不再言語,似是默認了我的鬼話。我也得以轉向波旁的父親,繼續我的拷問。
我說道:「嗨,路易,我是您兒子的朋友、戰友、同事,此時綁著您,實在是逼不得已。畢竟您帶來的那位蠻努普利特先生,幾乎把我們所有的俱樂部成員都弄得不省人事。現在我想要搞明白的一件事是……您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
路易波拿巴愁眉苦臉,嘆了口氣,說:「我自然是軍隊的人,但波旁是我的兒子,不久之前,蠻努普利特先生找到了我,說我兒子成立了一個旨在推翻現有體制的起義軍,還與危險人物——前王子達克斯代拉混在了一起。要我想個辦法,帶他一人前來與波旁會面。正巧這個時候,波旁給我打來了電話,要我前來這裡相會,我便只好帶著蠻努普利特先生過來了。」
蕭風先生給我的吐真劑說明書中寫道:這吐真劑並不能完全控制一個人的神志,而是讓一個人心防失守,並誘導他在兩難抉擇中,選擇符合他真心所期望的那個選項,而不受任何利益、脅迫、洗腦的影響。也就是說,路易波拿巴此刻所說,皆是他真實心意的表露,其餘一切智能、行為皆與正常時無異。
我點了點頭,說:「但我回看了監控,發覺您在到達俱樂部門口之時,似乎受到了蠻努普利特先生某種脅迫,並且通過提高聲音,試圖對波旁進行提醒……是這樣嗎?」
路易皺起眉頭,繼續說:「正如你所猜測的,我在途中反覆向蠻努普利特先生保證,我兒子就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蠢貨。成立這起義軍,估計是一時衝動,絕對不成氣候,我與他見面之後自會將他罵醒,無需勞他大駕。蠻努普利特先生並不對我的話進行評價,而是突然掏出一把手槍,對準我的後背,說:『你照我說的做就行,其餘不用多問。』我無法可想,只好在進門時試著進行暗示。」
「但那之後……似乎他並沒有再用槍威脅你,你也再也沒有暗示過什麼。」我問道。
「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路易攤了攤手,說道,「我們已經進了俱樂部,波旁對我的暗示毫無反應,我總不能公然與蠻努普利特先生作對。反正他與波旁見面后自然會明白波旁的智力程度,也會明白他的擔憂是多麼多餘。而且我如能表現的大公無私,說不定能明哲保身,以後有了萬一,也方便相救。」
「看來……波旁父親是個聰明人,怎會生出波旁這樣的兒子?莫非……」我心生狐疑,覺得路易波拿巴的頭髮隱隱發綠,但我隨即壓下了這個荒唐的想法,繼續捏著嗓子,問道:「波拿巴先生,這杜朗滋司科既然已經將您留在這裡,是不是意味著……他將您開除了?」
老波拿巴木然地點了點頭,似乎對被革職一事並不在意。我皺起眉頭,問道:「這杜朗滋司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以前從未聽說過?」
老波拿巴先生恨恨說道:「我以前也從未聽說過他,直到蓋甘斯坦離港前,王后對所有副部長及軍隊大校以上級別發了一則任命通知,說是將杜朗滋司科委任為奧丁大劇院的院長以及蓋甘斯坦號船長。蓋甘斯坦號上的一切事務,包括航線制定,軍隊調動,人員安排等等,都由他負責,除非女王下令,其他時候都有他做主。我們幾個老傢伙均覺得奇怪,甚至還懷疑這傢伙是女王的情夫。」
我微覺尷尬,咳嗽兩聲,問道:「那他公然反對女王,你們還聽他號令?」
老波拿巴無奈地說道:「總理、國防部長與五星上將都表示對他的支持,更何況……據說他掌握著整艘船的生死大權,違逆他等於送死。我們暗中猜測,他或許有著整艘船的自爆裝置。」
我聽完老波拿巴言語,陡然靈光一閃,想到:「不,絕不是什麼自爆裝置,愛絲緹雅曾提到過……杜朗滋司科是什麼災厄中間人,也許……母后關於『毀滅國度』的消息便是來源於他,也可能唯有他才知道如何將全船之人帶離『毀滅國度』的陰影。這也解釋了母後為何將制定蓋甘斯坦號航線的重任交予他手,以及為什麼他能決定全船人生死。」
也就是說,他知道如何在魔域存活。
這般思索僅在一瞬之間便已完成,我強作鎮定,道:「很好,老波拿巴先生,您幫了我很大一個忙。我馬上便幫您鬆綁,讓您與兒子重逢。在那之後,我還有一件事要您配合。」
我頓了頓,沉聲說道:「我要您幫我下到第十層去。」
老波拿巴露出詫異神色,說道:「你要去軍隊基地?那是去送死啊!」
我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波拿巴先生,我想您對我並不熟悉,自然無需介意我的生死,我也不要您帶路,只要告訴我路徑與方法,我自有本事前往那裡。」
老波拿巴想了想,笑道:「好啊,你這混球,居然敢拷問我,我其實巴不得你去送死呢,救世神保佑,最好你與杜朗滋司科同歸於盡。」
我知道這是他真情流露的表現,也意味著接下來他絕不會騙我。
老波拿巴繼續說道:「有好幾條通路前往第五層以下,如果走中庭M區的常規電梯,那非常麻煩,需要進行身份認證、檢疫、精神測試,而且除了船上的高層,沒人能夠乘坐。第二種方法,是緊急通道,位於中庭O區,一次可容納數十人同時上下,用於醫療急診、消防、軍事行動以及棄船逃生,這通道一般不會開啟,只有警報響起時,由鑰匙持有人打開門鎖,才能供人通過。第三種方法……就是走貨物運輸電梯,這電梯在船尾Z區,只有凌晨兩點會開放兩個小時,上層產生的垃圾會通過污梯送至下層,而下層會通過潔梯將新鮮食物與乾淨織物送至上層。」
我知道老波拿巴是軍隊後勤總管,對這些事自然了如指掌,於是問道:「依你之見,我應該走哪條路?」
老波拿巴冷哼一聲,說:「你走那條路都行,只要被逮住時不要供出我來。當然,貨梯是最安全的,最多遇上一些清潔工,只是髒了一些。而我身上有應急電梯鑰匙,你可以先拿著,萬一船上發生警報,你就可以走應急電梯,也算多一條生路。」
我點了點頭,替老波拿巴鬆開繩子,老波拿巴活動了一下關節,隨後取出一把鑰匙,鄭重交予我,說:「萬一你被人逮住,馬上把鑰匙吞下,免得被人發現是我給了你。好了,老子要去教訓兒子了,你多保重。」
說完,他面色不善,向昏迷的波旁走去。
我不知波旁會遭受怎樣的酷刑,但此處一切已與我無關,當下收好鑰匙,快步離開了羅斯瑪麗俱樂部。
身後輕捷的腳步聲傳來,我回頭一看,發現愛絲緹雅正緊隨在後,顯然要跟我前去,忙出言勸道:「愛絲緹雅大人,此行前途未卜,您就沒必要冒這個險了吧?」
愛絲緹雅嫣然一笑,轉過頭去,正當我以為她打算離去之時,她驀地回過頭來,臉上已多了一副銀色面具,冷傲地說道:「我們是同一類人,你敢冒險,我就不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