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萬人如海一身藏(3)(圖)
「在清華我讀了兩年,本來照規矩清華研究生畢業后要送出國留學。可是當時系裡說清華外文系的學生不送。我聽到這話后就決定提前畢業和錢先生一同出國。」「您的處女作也是在清華念書時發的吧?」「我當時選的是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課,大考的時候,我就交了一篇文章,叫《收腳印》。朱自清先生推薦給《文學季刊》發表了。這算是我的處女作吧!」「您當年和錢先生回國后好像是在清華任教吧?」「我們回國后,錢先生去了西南聯大,我當時帶著孩子去了上海。解放以後我和錢先生一起成了清華的教授。當時清華有一個老規矩,夫妻兩個不能同時做正教授,我只有兼任教授。職稱是教授,可是不能享受教授的待遇,不能拿教授的工資,按鐘點算,一個鐘頭只拿幾塊錢。」不久,中國的第一次政治運動開始,當時泛稱「三反」,又稱「脫褲子」、「割尾巴」。知識分子耳朵嫩,覺得「脫褲子」粗俗,便稱之為「洗澡」,相當於「洗腦筋」。楊絳先生的長篇小說《洗澡》就取材於這個時代。「當兼職教授很舒服,錢先生他們搞『三反』整天開會,我就躲著不參加。如果是教授開會我說我是家屬;要是家屬開會我說我是教授。我躲起來可以看很多書,預備功課。所以我寫《洗澡》是具體而為的。」1952年全國高校進行院系調整。次年錢鍾書和楊絳被調入剛剛成立不久的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1955年北大文學所改隸屬於中國社科院。楊絳和錢鍾書就這樣離開了清華。「我最留戀的地方是清華,可是我再到清華時,清華完全變了。不久前清華送我一個匾,叫『壽與校同』。清華是1911年成立的,我是1911年出生的。」我愛我的祖國「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在1949年時完全可以離開大陸的,為什麼留下了呢?」「很奇怪,現在的人連這一點都不能理解。因為我們愛我們的祖國。當時離開大陸有三個選擇,第一個是去台灣,第二個是去香港,第三種選擇去國外。我們當然不肯和一個不爭氣的統治者去台灣;香港是個商業碼頭,我們是文化人,不願去。」「為什麼不出國呢?」「我們的國家當時是弱國,受盡強國的欺凌。你們這一代是不知道,當時我們一年就有多少個國恥日。讓我們去外國做二等公民,當然不願意。**來了我們沒有恐懼感,因為我們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我們也沒有奢望,只想坐坐冷板凳。當時我們都年近半百了,就算是我們短命死了,就死在本國吧。」「當時外國聘請你們,你們都拒絕了?」「很多外國人不理解我們,認為愛國是政客的口號。政客的口號和我們老百姓的愛國心是兩回事。我們愛中國的文化,我們是文化人。中國的語言是我們喝奶時喝下去的,我們是怎麼也不肯放棄的。」「現在很多年輕人以出國為榮,有些家長在孩子上小學、中學時就送出國了,您對這種現象有何評價?」「出國深造留學我不反對,但如果一個孩子沒有任何文化根基就出國,出國后就變成外國人了,已被異化了。我不贊成很小就把孩子送出國。中國已有幾千年的文化傳統,中國文化不比任何西方文化差。出國留學可以學習人家的技術,但不能丟了文化根基。我十分愛我們的文字,幾千年中國的統一靠的就是漢字。你流浪到廣東去了,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要用漢字『告一個地狀』,人家就會向你伸出援助之手,你就可以回家。這就是中國漢字的好處。假如是拼音文字,一個村兩頭的讀音都不一樣,發音隨著時間也變化。中國地域廣大,可能都說同樣的語音嗎?」「現在台灣又搞了一套拼音來給漢字注音,你認為這會產生什麼後果?」「越南和中國以前用同一種文字。越南成了法國殖民地之後,法國人首先滅了他們的文字,改為拼音。我們出國時在船上碰到一個越南人,他痛哭流涕地說本來我們同用一種文字,現在不同了。那個人姓吳,可是拼音一變就成了『鵝』了,我都不記得是什麼聲音了。我們中國的文字是統一全國的保證,因為文字的統一保存了我國幾千年的文化。無論成吉思汗還是滿清王朝,他們統治中國之後,都被中國文化同化了,這可以看出我們文化的生命力。現在台灣搞的這一套完全是在搞分裂。漢字現在已有了繁體字和簡體字之分了,如果注音方法再不一樣,那就完了。我們要想統一祖國,統一文字是非常重要的。」「我十分理解您的愛國之情,可是國內歷來的政治運動讓你們吃了不少苦,現在後悔嗎?」「沒有什麼後悔的,人活著不一定全是為了享福。現在許多年輕人出國就是為了掙錢享受。活著為什麼?掙錢,然後花錢,花錢又掙錢,活著有什麼意思呢?我們老一代有許多人活著不是為了掙錢,還有一種理想的追求。」「您已是九十高齡的人了,您是怎麼看待生與死的?您怕死嗎?」「生、老、病、死都不由自主。死,想必不會舒服。不過死完了就沒什麼可怕的了。我覺得有許多人也不一定怕死,只是怕死後寂寞,怕死後默默無聞,沒人記得了。這個我不怕,我求之不得。死了就安靜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