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面對女演員那雙無辜的眼睛
在電視劇所組合成的吟唱里,聽到了一點不和諧音,那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有人讓我說說電視劇的熱點,這使我惶惑。我強調這部電視劇,並不是說它在昨天今天已成為熱點,或者在明天會成為熱點,而是因為我恐懼女演員那一對眼睛。其實我討厭熱點這種說法,因為真正的熱點不存在,因為熱點是一些人的自吹自擂,是一些人對另外一些人的夸夸其談,是由於天熱出汗而香水灑得過多噴發出的陣陣異味而已。其實,本不該在這裡說這樣一個叫梅婷的女人,她的表演以及她的知名度都談不上有什麼值得特別說說的,可是,值得一提的是她那一雙無辜者的眼睛,還有她臉上經常掛著的無辜者的純潔的笑容,這幾乎是女演員們的可怕表情,甚至於是女人們的可怕表情。批評梅婷的意義在這兒。無辜者的笑容?這是多麼可怕的笑容。這種笑容使影視作品變得淺薄了。在《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部電視劇里,我發現了一種企圖,這種企圖來自於編劇、導演以及梅婷本人,這種企圖在告訴我們:梅婷演的角色是一個無辜者。她因為無辜而挨打,她的悲劇是因為自己的無辜所造成的,直到最後這個無辜者以她的這種無辜的默默無語的人格力量,戰勝了邪惡戰勝了暴力,戰勝了我們身邊那些極其不浪漫的人。但是同樣作為女人,我不同情像梅婷所演的這樣的女人,我同情阿克西尼亞,我同情安娜·卡列尼娜,我同情生活里所遇見的那些身上充滿著瑕疵的同時身上充滿著傷疤的但並不怎麼無辜的女人。我必須說:在這樣一個本該認真分析、認真思索並且去重新結構的故事裡,你沒有與導演和編劇抗爭,你沒有加進自己作為一個優秀的女演員對角色應有的理解,絲毫沒有對劇本進行再創造。你以為你只要演出了角色的委屈和故作的含蓄,觀眾就能夠更加同情角色。你錯了。無辜的或者委屈的女人挨打是值得同情的,但難道說那些生活里犯了這樣那樣錯誤的女人挨打是應該的嗎?女演員無辜的大眼睛,但觀眾不傻。我們怕人類流血,我們怕女人的腿被打斷,怕女人的肋骨被打斷。我們怕看見任何人流血,不光是無辜的女人的流血,也怕那些在這個世界上犯了錯誤的可憐的卑微的骯髒的女人的流血。梅婷,我還想告訴你,當你在演這部電視劇的時候,你完全可以把你的眼神放鬆一些,把你從一個徹底無辜者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成為一個正常的女人,一個有著七情六慾的有著優點有著缺點的女人。當你這樣表演時,可能觀眾對角色的理解和同情就會多些,就不僅僅是帶著窺視的**去看一個完全不正常的家庭。假如說你梅婷演的角色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那麼她的丈夫也不應該是一個神經病。馮遠征演的角色是這樣的:因為自己的妻子早年曾經和別的男人有過接觸,於是就產生嫉妒,於是他一次次地對女人施暴。他顯然是一個病態者。我想問的是:通篇反映了一個表面上是正常的然而實際上是一個有神經病的最終是一個瘋子的人,他具有什麼普遍意義呢?他能反映出我們現在家庭裡面的真正的所謂暴力嗎?他能夠概括出家庭暴力這樣的主題嗎?在上中學時,看過一部片子叫《青春祭》,這部片子是張暖忻導演的。裡面的男主人公就是馮遠征演的。當影片由歌聲(顧城的詩作為歌詞)結束了對青春的祭奠之後,馮遠征那瘦弱的身體與雲南的廣闊的土地顯得那麼相融。這部片子之後,馮遠征就消失了,有人說他去了德國,後來又聽說他回來了,還演了《茶館》等等之類的東西,可惜這些我都無緣看到。真正使我重新認識馮遠征這個人,是因為他演了一部由馮小剛導演的卻又被另一些人忽略的電視劇《月亮背面》。在《月亮背面》里他把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在人群之中的那種向外不斷擴張的**以及內心的軟弱,演到了家。這個男人由於他不斷渴望要得到東西而不得不喪失內心裡那點本分,最後走向絕望。關於馮遠征在《月亮背面》的表演,曾經有人說由姜文演這個角色會更好,因為姜文是主動的,馮遠征是被動的。可是有更多的人說,恰恰因為馮遠征的被動才把一個軟弱的知識分子的內心表現得淋漓盡致。然而在《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馮遠征卻沒有那麼大的運氣。《月亮背面》給他提供了一個有真實基礎的男人,而《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給他提供的是一個編造出來的神經病,一個瘋子。於是馮遠征的身上就像是被導演和編劇安上了螺絲,安上了彈簧,安上了開關。這個開關就操縱在梅婷手裡,在劇情的發展中只要是梅婷以她那無辜的眼神悄悄地按動了這個開關,馮遠征立刻就會無緣無故地毫無道理地暴躁起來。於是在梅婷一次次的按動下,馮遠征的暴躁就一次次地像雷暴一樣朝觀眾壓來,使觀眾喘不過氣來。讓我們感謝人藝這樣的組織吧,好演員就是好演員,即使馮遠征在打梅婷的時候,馮遠征眼睛里所露出的表情也要比梅婷多了幾個層次。他把在劇情中本不存在的因素中注入了角色的性格,他注入了他所理解的有弱點的男人身上的優點。在這些方面我們並不是通過台詞和劇情所感受到的,而是通過馮遠征的眼神、語氣,通過他的形體動作以及通過他的性格感受到的。恰恰由於馮遠征表現出了這麼一個惡人的躊躇和軟弱,這使他佔了很大的便宜,於是許多意識複雜的觀眾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印象,他們同情施暴的馮遠征,討厭無辜的梅婷。可是馮遠征啊,馮遠征,你真傻,你打了就打了,為什麼要殺人?你可要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於是我們又突然一想,是編劇要讓角色殺人,是導演要讓角色殺人。當人們對一部電視劇的主題產生了質疑,心裏面產生了與導演和編劇們的希望完全相反的念頭的時候,那是多麼大的悲劇啊。其實當我們在文化這個層面說話時,真正的問題是導演、編劇和演員共同聯合起來面對觀眾施暴。其實我無意說馮遠征作為演員就比梅婷優秀,但是為什麼馮遠征卻給我們留下了好印象,而對梅婷的印象卻恰恰相反呢?難道說有些女演員們不應該由此而去思考一些其他的問題嗎?你們老是想演一些無辜者或者純潔者,你們老是想去演一些身上沒有瑕疵的女人。你們去看看日本人拍的《燕尾蝶》,你們去看一看英國人拍的《安娜·卡列尼娜》,你們去看一看法國人拍的《法國中尉的女人》,你們再看看由俄國人拍的《小偷》,你們就知道我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了。可是,你們一定會說,讓我們怎麼辦呢?連張藝謀這樣的大人物都不過是個可憐的角色,而我們不過是一些小女人。那好吧,你們就以小女人的眼神去對著鏡頭,那裡邊不僅有無辜,還會有自責,如果真是這樣,觀眾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