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許子東,我自言自語
許子東對「文革」這件事感興趣,他在讀了很多寫它的小說之後,得出了結論:在這樣可怕的一場災難過去之後,中國的作家們卻都把責任推向別人,他們共同認為造成這樣比戰爭還摧殘我們的動亂的人——是些壞人,是別人,但卻與自己無關。不能不說許子東抓住了要害,他道出了中國文學中最重大的缺陷:中國作家沒有懺悔精神,他們在寫作時總是把自己放在作品里所反映的罪惡之外,他們最多是思想者和講述人而已。但是,許子東絕對地說:沒有一篇作品是另類,沒有一篇作品具有深刻反省自己的意識。許子東錯了,在反映「文革」方面有一部最重要的作品,不過它不是由王蒙或者叢維熙寫的,而是由當時的一個孩子寫的,作品叫《博格達童話》。希望許子東再作概括的時候,去讀一讀這部小說,它發表在一九八七年的《北京文學》上。我相信當教授本人讀了這篇小說之後,他對中國作家的看法可能會有所改變。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博格達童話》的作者名不見經傳,記不住他的名字,可是,小說本身卻讓人讀後終生難忘。小說寫了在「文革」中一個孩子與他父母,他的老師,他老師的女兒,以及他養的那一對藍頭鴿子的故事。充滿了關於死亡的詩意,以及一個孩子的無奈和懺悔。好像極力想說:在那樣的年月里,連一個七歲的孩子都作了那麼些惡,那你們這群大人們為什麼要躲得乾乾淨淨,就好像運動都是別人搞的,你們都是委屈者或者旁觀者。這部幾萬字的小說寫得很殘酷,孩子在最後親手殺了他最喜歡的鴿子,並把肉在火爐上熬糊了,吃肉。孩子回想起父親的軟弱,母親的貪婪委屈,想起自己打老師並去老師家偷皮鞋……孩子的內心充滿傷感,他深深地責怪自己,他不敢把自己在那時所做的事情告訴身邊的女孩兒,他的懺悔像是呻吟。可惜,這部作品在一九八七年出來時,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儘管引起了個別有權威的評論家的注意,但那時博爾赫斯已經開始像感冒一樣流行。西蒙和福克納都已經過時了,懺悔算什麼,那是陳舊的東西。於是《博格達童話》被淹沒了。敏感的許子東沒有注意「童話」,就下了無情的結論。是不是因為當時許子東也和那個背運的作者一樣,是個孩子?孩子對孩子彼此沒有多看過一眼,他們總是把目光投向大人。但我仍然想說:在今天,在大家都無所適從的時候,許子東對「文革」產生了興趣,並深深地相信,在反映「文革」這類作品里,能產生偉大的東西。這說明他是了不起的。是不是因為香港的富裕生活使他成了另類?他說過:掙錢在香港,生活在上海,讀書在北京。許子東近來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這幾年城市與人都變得光鮮了,漂亮了,美了,可是作家的作品中卻充滿了墮落的主題?這是為什麼?也許結論在許子東的內心裡是有的,只是他不說。有時提出了問題就已經是全部了。不過,不管許子東的內心裡,他認為是什麼原因,我都想在這裡補充一下許子東的想法——主題為什麼是墮落的:作家們在今天喪失了當年的自信,因為他們淪為社會的底層人物。金錢使他們內心總是硬不起來,他們太窮了,即使他們之中的佼佼者,也與他們所應該享有的條件不成比例,於是內心中充滿渴望報復的委屈,或者表現出絕望的作出來的像青菜一樣清淡的心理。有人會問:世界上的很多大作家們,不是都曾貧窮嗎?可是他們寫的作品,就其精神實質而言卻一點也不墮落。甚至還會有人類非常博大而高貴的靈魂。但是,中國作家不同。他們與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作家們都不同。因為在世界其他地方(也許前蘇聯除外),作家從來沒有過像他們那麼富有(與當時的其他人相比)和榮耀。現在,中國作家們整體地從一個高處漸漸下滑,他們一片片地倒下去,表情從高貴到無奈,甚至於到卑瑣。他們內心的激情,以及對於美麗事物的渴望,慢慢地喪失了。在眾人追捧的時代,作家們是明星,他們受歡迎的程度,甚至於遠遠超過了影視巨星和體育明星。他們的地位決定了他們是坐在那樣的高處思考人類問題的。現在,他們不是焦點,不是富人,而是從高處滑落到底層,他們的內心如何能高貴起來?中國的當代作家與古代作家也不同。《紅樓夢》里表達的是失落,而不是墮落。曹雪芹為什麼與當今的作家不同?他也經歷過由家庭帶來的命運變化,他為什麼沒有那麼墮落?個體的失落,並沒有影響到文人階層,那時顯赫的文人還多的是。今天則不同了,樓房越來越多了,作家們卻住得離垃圾堆越來越近。大家互相看了對方一下,都發現對方身上不那麼清潔,金錢使他們整體地毀滅並把他們垃圾化。即使這裡邊有那類因為個別原因而保持說自己和文化高貴的人,也因被其他的文人所不滿,顯得沒有那麼自信了。當然,文化的非權威性也在起著作用。一個讀書人面對權力和金錢的時候,往往能夠正常些,他們的尊重、畏懼和仇恨都是有根有據,不會沒有規律可循。可是面對文化就不太一樣了。他們今天可以為某部作品流淚,可是當需要在人們面前發表看法的時候,他們清清嗓子,說:很差。他們也許已經為那部作品的某種涵義所打動,裡邊的哲學意境讓他們想了很多,可是,他們仍然會對別人說:太差了。文學有時真是軟弱,人們對於它的心態說變就變,因為它解決不了人們的現實境遇,它寬泛而又虛弱,可是當你感動的時候,又會感到它博大無比。因此,離開了金錢,這些東西真是無法判定,你說它偉大,它就比山還高,你說它渺小,它就連個潘金蓮腳上的小指頭都不如。明明已經哭過了,卻忘了自己的眼淚,明明笑過了,卻說笑的時候心裡只是噁心。我曾經對此很是奇怪過,人們內心體驗的時候所擁有的那份激情,怎麼說變就變。最早我發現我自己有時是這樣的,比如有一次與一個人在談昆德拉,他說了昆氏的許多壞話,諸如為什麼他最終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之類。而我很喜歡昆德拉,當時卻沒有為了昆氏與他爭論幾句。多年來我想起這事,就有些恨自己,為什麼不表達自己的觀點呢?每每讀到昆氏的作品時,就恨那個人,他真是沒有道理。一個沒有道理,一個不堅持真理,你看,那文學的地位究竟在哪裡?以後我發現,不光我這樣,許多人都這樣。他們可能覺得犯不上在一般場合,為別人的事,與別人爭論。在這種寬容和大度中,文學的地位又一次在普通、正直的文化人之中被確立了:不過是一個被奴役的被使喚的丫頭而已。作家光輝的歷史很快被人們忘記,他們可憐的現狀卻時時地突現出來,他們中的佼佼者,在今天這樣不利於他們生長的時代好不容易地寫出了暢銷書,卻又被他們絕望而嫉妒的同行詆毀得一錢不值。而盜版者和盜名者卻發現了他們的價值,把本該屬於他們的大筆金錢掠奪一空。沒有人來保護他們的權力。他們仍不能成為真正的富人。你說他們不寫墮落的主題,還能寫什麼?值得注意或者需要強調的是:作家地位的變化,不是某一個個人,而是一個群體。於是別人不拿他們當人。看看那些電視台主持人面對作家說話的口氣吧。於是他們自己也不拿自己當人。看看他們互相說起對方的口氣吧。這些生活在城市的作家們,當他們整體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淪落為那樣的人時,他們的毀滅感比任何人,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當他要寫現實的時候,你說,他不寫自己的墮落和毀滅他還能寫什麼?當然,墮落的主題也有可能產生最偉大的作品。當然,也許現在有另類,他們作品中的主題是博大的,是高貴的。寫這類作品的人可能又是孩子,而許子東的目光仍然沒有投向他們,就像他忽略了《博格達童話》一樣。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