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茂行公為子定親 周慎之念妻難眠
林通帶人走後,周青幾人繼續上路,一路再無阻擾。不到兩個時辰,鏢車安然抵達順通鏢行。
這順通鏢行是一處三進三出的大宅院,街門匾牌上寫通紅四個大字『順通鏢行』。進了街門迎面影壁上鎏金一個鏢字,外院停放了七八輛鏢車車廂,馬兒已牽至跨院飼養。
順通鏢行當家的叫周茂行,和兩個小妾住在後院。二院正房為客堂,周青居住東廂房,西廂房備以客人住宿。其餘鏢師傭人則住在倒座房,跨院搭了馬廄專門養馬。
當年周茂行祖父由延安府遷至信州之時,正值中原與西胡連年交戰,百姓流離失所,盜匪山賊也隨之四起。周茂行祖父便仗著一身武藝做起了押鏢運貨的買賣,后經三代人經營方至如今地步。信州至東京大路一條,小路兩道,官府、綠林均會賣順通鏢行面子。這裡面錢財疏通自不必說,周家幾代人行事作風也是緣由。
順通鏢行立號之初便奉行逢人先帶三分笑,遇事便讓三分禮的準則。到了周茂行當家,更是廣結善緣,又在江寧、東京設下分行,買賣做的是越來越大。概因周茂行其人文武雙全,年輕時中過秀才,先生喜其文采,賜字景文。周茂行有秀才身份易與官府打好交道,其為人豪爽仗義,跟江湖中人也結交甚歡。若是只論武藝,周家劍法絕非頂尖,能創下這份基業,便是周家人自身的魅力了。
周家一直人丁不旺,周茂行上數三代單傳,到了他自己更甚,知天命之年仍無子女。夫人鬱鬱而終,小妾娶了兩房,卻都是猴子撈月亮空忙一場。
也是命中注定,本來周茂行已然認了命,不料一日走鏢回來的鏢師領來一個約摸十歲的男孩,說是路上所撿。自道也姓周,小名三娃,無有大號。周茂行觀其五官清秀,難得的是面相忠厚。便收其為義子,當時令曲評話里講的最多的便是薛仁貴、周青的故事,因此為其取名周青,寄望其能像令曲里的周青一般重情重義。
周青果然對得起這個名字,扶危濟困,重情重義,年紀輕輕便在江湖上有了響亮的名號。待到二十歲行冠禮,周茂行恐其年少輕狂,又賜字慎之。
周青冠禮之後,周茂行便急不可耐的為其定下婚事,女方是西城的商賈顧家獨女,閨名紅英。顧紅英比周青小一歲,雖為商賈之女,卻也有些才藝,可貴的是溫良賢淑,持家有道。
周青一身本領,相貌不凡,紅英雖無絕頂之姿,卻也溫婉可人。小兩口相敬相愛,一家人自得其樂。又二年,紅英有孕,顧周兩家自是歡天喜地。然天不遂人願,待到臨盆之際,竟然難產,母子皆亡。
嗚呼哀哉,受此打擊,顧老爺竟一病不起,半年後鬱鬱而終。周茂行本來花白的頭髮也一夜全白。周青自不必說,自此而後,沉默寡言,在妻兒墓前結草為庵,日夜相守,每日里只一心練劍。如此又三年,周青思念之情稍解,便向父親說明要外出遊歷。周茂行心疼兒子,自無不允。
遊歷三年有餘,周青心念父親便自轉回。父子相見,一番歡喜自不必說。
周青閑來無事,便領了鏢押往東京,返回途中又自江寧分行領了鏢押回信州,這才遇上了林通等人。
周青在外院招呼鏢師卸了鏢箱,一應登記完畢,這才往後院給父親請安。
周茂行年歲已高,無事便在後院書房習字。周青進到書房,看父親正在觀瞧一副書法,便走到跟前說道:「孩兒給父親請安了。」
「青兒回來啦,一路還順暢?」周茂行轉頭笑道。
「一路還算順利。」周青便把一路上見聞說與父親聽。
聽完周青路遇林通、事後贈金的事情,周茂行哈哈笑道:「我兒行事更勝為父。」
「五十兩黃金對我鏢行來說也是大數目,孩兒私自做主,還請父親原諒。」周青道。
「無妨,我順通鏢行雖與江湖中人有所不同,不止要與江湖中人打交道,也要與官府中人打交道,黃白之物自不可少。然我祖輩皆是江湖中人,曾祖更是綠林好漢。祖父辦下這順通鏢行不過是為兄弟子孫留個容身之所。錢財非我等所求,不必執著。你能如此行事,為父很是欣慰。」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這周茂行鬚髮皆白,一聲長笑端的是豪氣蓋世。
「孩兒這次去東京,機緣巧合之下,遇到山谷先生,正好為父親討來一幅字。」
「哦,我兒還有這種機緣!山谷老人可是我朝書壇泰斗,快快取來!」周茂行年輕時文采甚好,中年之後更是嗜字如命。
周青自包袱中取出捲軸鋪於書台慢慢展開,三尺捲軸上正文單書一個俠字,為行書,款文為草書題詩,只有兩句。
周茂行慢慢念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又自觀望一陣,周茂行搖頭晃腦反覆吟誦這兩句,好一會才又說道:「這詩只留了中間兩句奇語,唉…山谷老人一生屢遭厄境,一身才華無處施展,回首間便已垂垂老矣,只嘆奈何!」
「是啊,這次孩兒與之相遇之時,山谷先生正負罪在家。未到耳順之年,便已齒缺發禿,步履蹣跚,孩兒也不勝唏噓!」
「朝廷之中勾心鬥角,自古便是如此,山谷老人的性子不適合朝堂啊!」周茂行嘆道。
周茂行一番讚歎,眼睛卻始終不離字帖,又看了一會才說道:「青兒你看這行書俠字點撇折捺如長槍大戟,筆力雄厚;草書款文氣韻天成、奇逸瀟洒。山谷老人病弱之身還能使出如此筆力,可敬可嘆啊!」
「是啊,山谷先生與書法一道已渾然天成了。」周青見父親喜愛,也贊道。
周茂行又欣賞一番才收起捲軸,取來絹布包裹,收至書櫃鎖了起來。轉身拉住周青坐下,拍拍他的手,笑眯眯的說道:「為父也有一樁喜事要告知於你。」
「是何喜事?」
「兩年前你是否自西北青涼縣一帶救過一個女子,隨後又一路護送至江寧?」周茂行笑道。
「確有其事。」周青道。
「那女子你印象如何?」
周青琢磨了一下說道:「孩兒當時一路遊歷至西北,巧合下聽說青涼縣境內有一匪窩,平日里不顯山露水,暗地裡卻向西胡販賣婦女孩童。孩兒欲一探究竟,便隻身潛入匪窩,那匪窩果然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孩兒大怒之下,一路殺將過去,那匪徒雖人數眾多,卻無孩兒一合之敵,俱被孩兒挑斷手筋。說來也巧,孩兒救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女子,當時匪首正欲非禮於她。待孩兒打發了那群匪徒,便將匪徒劫來的婦女孩童送至青涼縣衙。只有這女子卻纏上了我,非央我送其回家。」說道這,周青無奈笑了笑,又接著道:「孩兒當時隨意遊走,本無定處,又憐其孤身一人,遠行不便,便將她一路送至江寧。這女子如何,孩兒難以定論,其父倒頗有名氣,正是江南藥王顏逾明。」
「是了是了,我說的這樁喜事,就是她了,哈哈…哈哈。」周茂行大笑道。
周青一頭霧水,說道:「孩兒被父親說糊塗了。」
「你這孩子是當局者迷!你回來三月有餘,為父觀你心傷已愈。紅英孩兒無福,無法與你廝守終生,便讓她去了吧!為父已入古稀,青兒你也將入而立之年,我周家不能無後啊!顏家那女子閨名素衣,人家可是對你朝思暮盼。那江南藥王也與為父有些淵源,早年間曾向他求醫,此人濟世救人,名滿江湖。這兩年與我數度通信,要與我周家結下這門親事。只是你一直未曾返家,為父無從提起。這門親事你意下如何?」
聽到中途,周青便欲插言,只是長期以來的家教,讓他忍住未講。待到父親問起,剛想拒絕,卻看到老父滿頭白髮,臉上溝壑眾橫,心裡不忍,便回道:「但憑父親做主。」
「哈哈…哈哈,如此甚好。為父知道你與江真卿交好,那江真卿與顏逾明又素有交情,便在月余之前通信於他,請他做媒。三天前收到回信,他已於十日前動身趕往江寧,想來此時已然到達。」
周青無奈嘆道:「原來父親早已籌劃好了。」
「哈哈...便是聘禮也快備齊了。」周茂行笑道。
一切商議完畢,周青牽馬出了鏢行,一路來到城西周家莊園,將馬交給管家,信步往田裡走去。
田裡孤墳一座,墳前草庵一廬。
周青走至墳前,摩挲著墓碑。輕輕道:「紅英,我來看你了。你一人在此,是否孤苦伶仃?你以前常說來世也要與我廝守,不知你的來世是否已到,我又該何處尋你!」說罷,抽出長劍隨風起舞,邊舞邊吟道: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只見長劍起手甚是隨意,緩刺慢撩,柔削輕掃,好似情人間輕言慢語。片刻后,越舞越快,點中帶抹、刺中帶削,正如愛人間情至濃處如膠似漆。那口中詩詞也隨劍勢時快時慢。一陣疾風驟雨過後,長劍緩了下來,卻招招透著厚重,劍氣縱橫,劈、掛、崩、穿勢不可擋。
一套劍法舞完,周青收劍立於墓前,說道:「紅英,我常常想起我們在一起的生活,便悟出了這套劍法,不重劍招,只重劍意,江湖人稱之為情意劍。」
「今日父親與我訂了一門親事,周家無後,我不能辜負了父親。」
「紅英,我想你!」說完便摩挲墓碑久久不語,直站到亥時,才回到草庵草草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