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夫人得了指示,略一躊躇便緩緩開口,神色不甚自在,「比起這個,我倒是聽過另一樁更有意思的傳聞,聽說昨兒個竟有人見到溫大小姐和一男子出現在瓊華樓,後來還不知怎的,搞得瓊華樓雞飛狗跳,將近百守衛都被驚動了。」因害怕自己陷入鄭姍那樣的困境,到底還是留了點餘地,「妾身原是不信這話,溫大小姐何等矜貴,怎會隨便拋頭露面,還是同男子一起,聽大小姐方才的言辭,便知是個極重禮數身分的人,斷斷不會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是也不是?」
溫慕儀凝視那夫人片刻,頷首道:「夫人說得是,阿儀不會隨便同陌生男子在外拋頭露面,不過夫人既然不信,也覺得此事荒唐,卻不知為何還要拿出來說。」
鳳目夫人微微一滯,鄭姍則面露喜色,不待那夫人開口便朝溫慕儀厲聲問道:「溫大小姐方才言辭坦蕩,口口聲聲都道世家身分,端的是正義凜然,卻不知小姐此刻這般當眾砌詞作假,算不算失了世家身分?」
溫慕儀看著她,終於露出一點笑意,「你倒說說看,我哪裡砌詞作假了?」
萬黛看著鄭姍興奮的面龐,知道她已經掉進陷阱,無力地搖搖頭,她本可開口阻止鄭姍繼續說下去,然而她心中本就瞧不上盛陽鄭氏的門庭,更瞧不上鄭姍那副蠢鈍傲慢的樣子,加之方才與丁氏的交談中,明顯覺出對方言辭閃爍,心頭更是厭煩得慌。既然她們不肯向她坦白以對,自己又何必枉為好人,索性樂得看個笑話,反正鄭姍倒楣與否,跟他們的計劃沒有半點關係。
鄭姍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你方才說不曾跟男子出現在瓊華樓,但瓊華樓的兵士明明看到你與一男子出現在那裡,而且形容親密,你還敢否認?」
溫慕儀揚眉,似是不信,「竟有此事?姊姊且說,是瓊華樓哪位兵士告訴你的?」
鄭姍只當她還要抵賴,冷笑道:「隊正楊威。」
溫慕儀這回是真真切切笑了,她笑意盈盈,像是面對一個不懂事的小妹妹一般看著鄭姍,慢慢道:「阿姍姊姊的消息來源倒是廣博,可你卻有一點聽漏了,與阿儀同往瓊華樓的並不是什麽陌生男子,而是吳王殿下、我的未婚夫婿,我與他一併外出,不知有何不可?」
鄭姍立即目瞪口呆,愣愣地看向上座的丁氏——為什麽?為什麽母親說的不是這樣?她明明說溫大小姐狂妄隨性,竟與陌生男子私自出遊,為何會變成吳王殿下?明明是她告訴自己,只要當著眾人詰問住溫大小姐,便能立刻在貴女間聲名顯赫,甚至可以與煜都鄭氏的嫡女們一較高低,日後出閣也能挑上更好的夫婿,所以自己才會急急向溫大小姐發難,誰料卻生生出了這樣的大丑。
丁氏感覺到鄭姍的質問目光,面不改色地避開,平靜看向遠處。
「只是阿儀當真好奇了,阿姍姊姊長居深閨,怎麽對街角市井的流言這般清楚,條條都說得有模有樣的,這便罷了,姊姊居然還熟識瓊華樓的守衛,連名字都知曉,難不成……」話至此,恰到好處地頓住,她掩唇一笑,眸光流轉,「阿儀竟不知姊姊究竟是住在鄭府,還是住在盛陽大街上了。」
這般指控太過嚴重,直指鄭姍不守閨訓、私下與男子結交,稍微想想她方才對溫慕儀的指控,誰都會認為她自己便是不莊重,才會這般揣度他人。
「我……我……」鄭姍反駁不及,想說那楊威的姓名是丁氏告訴自己的,卻不知怎的竟幾次都說不出來。
「阿姍言辭無狀,衝撞了溫大小姐,還請大小姐恕罪。」丁氏忽然開口,為鄭姍求情,「原是我不好,想著阿姍自幼沒了母親,孤苦可憐,對她從來都是比對親生孩兒還好,誰想反而害了她,以致她這般狂妄放縱,貴人面前也敢胡言亂語,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以後到九泉之下,我都無顏面見鄭氏列祖列宗了。」說著就要拿絹子抹淚,一副自責不已的模樣。
席上眾人見她這樣,紛紛開口勸慰道:「夫人原也是好意,阿姍這般是她不爭氣,怨不得夫人。」
「正是,我沒有見過比姊姊更好的繼母了,待阿姍盡心儘力,任是誰也挑不出半分錯,今日之事全屬她自己沒有悟性,半點怨不著姊姊。」
「是呀是呀,姊姊不要傷心了。」
呆坐著的鄭姍猛然間變成眾矢之的,聽著席上眾人對她的數落斥責,臉色一片慘白,眼眶倏地紅了,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
她突然從席上站起,跺腳道:「你們、你們全都欺負我,我要告訴爹爹去。」
「阿姍,坐回去,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了。」丁氏斥道。
鄭姍倔強扭頭,「我不,我偏不。你騙我、你們都騙我,你們巴不得我死了才好。」說完就掩面離席而去。
眾人都愣愣看著這大大失禮的一幕,不知如何反應,只有溫慕儀唇畔帶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角眉梢微有得色,不過很快便又斂去。
丁氏看見她這一瞬的得意,心頭松下,暗道這溫大小姐雖是難纏,卻正好借她的手替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可笑她還以為是自己斗贏了。
「阿姍失禮,是我管教不當,還望大小姐恕罪。」丁氏微微欠身,誠懇說道。
溫慕儀忙欠身還禮,「夫人哪裡的話,今夜之事怎能怪夫人,也是阿姍姊姊被奸人蠱惑,才會一時糊塗而已,何況這原是鄭府家事,阿儀沒有資格插手置喙。」
丁氏勉強一笑,不再言語,席上眾人都有些尷尬,機敏的婢子連忙喚來歌舞,絲竹雅樂聲總算略略緩解了凝滯的氣氛。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都重露笑顏,有夫人見溫慕儀正與丁氏遙相祝酒,凝脂皓腕美如玉石般剔透,執杯姿勢更是優雅無比,不由輕聲感嘆,「妾身今夜得見溫大小姐風儀,總算明白太祖當年緣何愛重端儀皇后了。」
另一夫人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哦,姊姊此話怎講?」
那夫人笑答,「大小姐容顏清雅美麗、氣韻高貴出塵,如同謫仙般動人,子孫如此,不難想像端儀皇后當年是何等傾世之姿。」
溫慕儀微微欠身,「夫人謬讚了。阿儀凡女之色,難比先祖。」
丁氏所出的鄭婭搖頭道:「大小姐過謙了,阿婭曾有幸見過端儀皇后的畫像,大小姐與皇後娘娘的容貌當真有三分相似,更難得是那高貴凜然的氣韻竟如出一轍。」說著含笑看向溫慕儀,「大小姐乃溫氏這一輩女子中最貴者,阿婭不信大小姐竟不曾見過端儀皇后的畫像。」
溫慕儀語噎片刻,終是輕聲道:「自是見過的。」
「那像是不像?」鄭婭追問。
溫慕儀避而不答,只道:「原是一脈相承的同宗女兒,長相大抵都是有幾分相像,算不得什麽奇事。」話雖這麽說,眼中卻有光華流轉,似是心情十分愉悅。
丁氏見狀,神色不變,「你們既談到端儀皇后,我倒想起一樁奇事來。」見眾人都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她猶自氣定神閑,「當年太祖愛重皇后,不可或離,然娘娘在太祖登基之初,一度鳳體違和,經年累月住在溫泉行宮調養身子,不能時時陪伴在側,於是太祖便遴選出天下技藝最為高超的三百個綉娘召入宮中,不分晝夜綉了一幅端儀皇后的等身畫像,懸在寢殿內終日相伴、以慰相思。」
「竟有此事?」眾人不料竟有此等先賢的痴情往事,紛紛激動莫名。
「當然,此事還是夫君跟我說的,他則是從恩師的一本手札內看來,那手札是太祖時期一位女官所著,上面記載了許多當時的宮廷之事,不少都是沒有傳下來的。據說那畫像繡得十分活靈活現,隔著紗簾望去,就好像皇後娘娘真的立在簾後,下一瞬便要掀簾而出一般,太祖喜不自勝,重賞了那三百個綉娘,還將其中最頂尖的一個收到身邊,賜了不錯的位分。」
溫慕儀暗自竊笑,太祖因為離不開愛妻所以找人來為她繡像,卻因為繡得實在太好,於是慷慨地把綉娘納為妃妾。果然,自己跟端儀皇后是一脈相承的高貴美貌,姬騫跟太祖皇帝則是一脈相承的風流薄倖,兩個都是衣冠禽獸。
有人嘆道:「世間女子之榮,莫過於此。」
溫慕儀看有人執迷不悟,很想潑一瓢冷水,但考慮到場合,還是作罷。
眼看眾人從一開始對溫家女子的挑釁諷刺變為吹捧阿諛,萬黛涼涼開口,「可惜溫大小姐福氣不若令祖,只能讓人嘆息了。」